馬識途
我在解放后的成都工作了一年多,才深切領會到解放不易,當家更難。首當其沖的就是吃飯難和就業難。成都解放,解放大軍進城后,曾經被人說小話,說我們進城后有兩搶:一是搶公館,二是搶女學生。
解放前,舊官僚、軍閥、地主、豪紳多把成都作為一個消閑宜居之地,各種享樂服務齊全,還是一個天府文化之邦,所以成都以小公館多聞名。解放后,由于黨政軍群新起的機關很多,而國民黨留下的現成官房不多,于是出現有的單位和個人一進城就開始“搶房子”的現象,此事被賀龍知道后嚴格制止。賀龍成立了一個專管分配機關辦公和干部居住房屋的機構,由他的副官負全責,作公平的分配,各得其所,市民稱道。
但是另一個“搶”的現象,就是所謂“找女學生成風”的現象,卻頗受議論。成都的女孩,素來標致出名。一些南下干部,因在解放戰爭中戎馬倥傯,不少人沒有婚配,進了大城市,見了如花似玉、知書達理的女學生,自然有求偶的欲望,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經過物色和組織介紹,互相了解,辦理正式結婚手續,有何不可?所以我對所謂的“找女學生成風”不以為然,更認為一些人說南下領導干部“搶女人”的話是誣蔑之言。
但是這個問題卻引起高層領導的注意。1950年冬,西南局在重慶召開西南局組織工作會議。會上,鄧小平在講話中談到,解放大軍進城以后,工作千頭萬緒,本需要大家心無旁騖全力以赴,但在一些干部中卻出現腐化現象,就是換老婆的所謂“改組派”現象。他要組織部門嚴肅對待。劉伯承在講話中也提出這個問題并批判了“改組派”現象,他說,未結婚的干部進城以后找女學生結婚并沒有錯,但是那些已在老區結婚成家的,進到大城市卻拋妻棄子,改組家庭,這是不允許的。他說,你把老區和你一塊戰斗的女同志丟了,你還有良心嗎?組織部絕不能批準這樣的婚姻,對這樣的家庭“改組派”要嚴肅處理。
我們回到成都,組織部召開干部會議傳達西南局組織工作會議精神,部長一定要我來傳達,于是我忠實地按照我記的筆記進行了傳達?;氐浇M織部,我將此事向部長說了。部長告訴我說:那天傳達會上就有人議論,會議一結束這些人馬上就反映到書記那去了,說我在會上批評家庭“改組派”是不尊重老區干部。我納悶了,我不過是如實傳達劉伯承同志的講話,怎么就扯到不尊重老區干部的事上去了。部長回答說這是一個敏感問題,大家很忌諱的。我恍然大悟,看來在那天會上聽傳達的干部中可能就有家庭“改組派”。
后來有女同志從山西到成都向組織部申訴哭鬧,說那一邊未離婚,這一邊又結了婚。部長拿著也不好辦,只推說這是你們兩個人的私事,自己協商解決。后來聽說解決這樣的問題,還是由雙方親朋好友從中斡旋協商,一般采取三種辦法解決:一是退賠,男的給女的一定經濟賠償,雙方離婚;二是女的仍留在老家,男的給生活費并仍以媳婦看待直至終老;三是和新結婚的女學生離婚,重新與老區妻子一起生活。不過聽說第三個辦法執行的很少。
1952年夏,中央決定調鄧小平同志和胡耀邦同志到中央工作,他們去北京之前,順道到成都短暫休息。
一天,省委書記的秘書打電話給我,說是會打橋牌的人難找,想到我是大學畢業的,一定會打橋牌,讓我到永興巷招待所陪鄧小平他們打橋牌。確實,我們在大學時,一般都會打橋牌。我奉命趕到永興巷,省委書記向鄧小平介紹說:“找了個大學畢業的來陪你們打橋牌?!编囆∑酵究粗倚χf,我們在南京就認識了。胡耀邦和我是第一次見面,他很熱情地過來與我寒暄了幾句,便讓我坐到桌邊打橋牌。
那一局鄧小平和張際春搭檔,讓我和胡耀邦搭檔。我初次和他們打牌,對他們的牌藝和牌風一點也不了解,都不知這牌該怎么打。于是剛開局時,我非常謹慎,一般都Pass。即便要叫,我也一定要照牌經上的規矩,沒有兩個半王牌,決不開叫。因此我們這邊一般都是胡耀邦開叫。打了一陣,我逐漸對他們有所了解,張際春和我的牌風差不多,比較保守,也可以說是比較穩重,沒有多少沖勁,可也沒有多少漏子,平平淡淡。鄧小平的牌風卻是開初比較穩健,叫得比較仔細,反復探問,摸得比較實在了,叫得比較合適了,才決心叫打。所以打起來做成的把握大些。但是當他打到大家亮出的牌多了,他已經把對家手上的牌摸得八九不離十時,他就比較放開打了,常常能操勝算。胡耀邦卻和鄧小平不同,開局他很少叫Pass,幾乎都要開叫,有時還跳叫。開口就是什么花的二幅或三幅,造成聲勢以鼓舞搭檔,迷惑對家,叫對家不敢叫打。這么詐唬,有時本來對家的牌好,應該對家打,而且可以做成的,對家卻不敢做,讓我們打,結果我們真的做成了。然而我明白這是有很大的冒險性,搞不好被對家察覺,是容易做垮的,可以垮得一塌糊涂。所以我給他應叫時,比較謹慎。他卻總嫌我太保守了,埋怨我沒有對他應牌應夠,打低了。
胡耀邦打牌不保守,甚至沖勁很大,詐詐唬唬地冒叫,想以勢壓倒對手打,我不摸底,應的不對,打起來容易失局。鄧小平打牌卻是穩打緊扎,盡可能摸清對家牌況,感到可以制勝,他才敢沖敢打。而且他很善于抓住對家已經暴露的弱點,一沖到底,結果叫對家毫無還手之力,徹底垮臺。
記得有一局我們就輸得很慘。當時胡耀邦手上的牌大概只夠開叫一幅,他卻一開叫就跳叫三幅,我以為他手上的牌一定很好,于是我馬上應他叫四幅,這樣一來,他也以為我手上的牌不錯,便一下叫到五幅。其實當時鄧小平手上的牌比較好,他看到胡耀邦決心要打,于是有意抬了,也叫了一個五幅。我表示不能再高叫了,Pass,心想就讓他們打五幅吧。但是胡耀邦卻堅持要打,他跟叫一個小滿貫,打六幅。鄧小平手頭上大概已有兩個帽子,穩拿兩幅,知道我們這回肯定要垮,但叫了一個“加倍”。胡耀邦卻反叫“加加倍”。聽他這樣一叫,我就知道這回要輸慘。鄧小平反客為主,抓住不放,我們最終全軍覆沒。因是加加倍,結果算起來乘四倍,我們輸慘了。
在和他們打橋牌的過程中,我從他倆的牌風上多少看出他們的不同作風。鄧小平同志十分穩重,注意把雙方的底子摸清楚,沒有看準,絕不開打,但是當他搞清楚了對手的底,看準了的,就大膽地打,堅決地打,絕不手軟,一沖到底,不達勝利,決不罷手。而胡耀邦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沖勁,思想解放,不拘泥于牌經規矩,敢拼敢搏,有時也能獲勝,但穩準狠不夠,不當心就會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