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正芝
一九七二年五月八日,羅馬瑪志尼路上的行人紛紛驚慌失措地躲到街道兩邊房屋的門廊里去。一輛停在一座大樓門口的汽車突然急遽地開動起來,同時從車內打出一長排手提沖鋒槍的子彈。一個身穿淺色服裝,拄著兩根金屬拐杖的男人中彈倒地,當即斃命。這個不幸的人是恩佐·卡諾沙教授,五十三歲,是一位考古學家和足跡遍布天涯海角的旅行家。他沒有參加任何政黨。殺害他的兇手也沒有被捕獲。
幾天之后,在瑞士的羅加諾,全城四分之一的地區都由于另一次手提沖鋒槍的掃射而變得恐慌起來。這次的遇難者是一個古玩商。他在家里的平臺上澆花時,兇手從下邊一條很熱鬧的街上開槍把他打死了。一輛小型卡車于出事前在那兒停了好幾個小時,后來發現該車無人認領。兇手準是躲在車里觀察下手對象的動靜,行兇后又跳上另一輛汽車逃走的。這是職業罪犯干的好事。調查沒有結果。
又過了一個月,在連結米蘭和李納特機場的高速公路上,早晨七點三十分左右,一輛汽車被迎面開來的一輛車射擊得上上下下全是彈孔。這輛汽車一個急轉彎,撞到了一輛卡車上。車主是米蘭的實業家,也是基督教民主黨的頭面人物,盡管醫生全力搶救,可是回天乏術,三天以后他死在醫院里。這次襲擊可能是兩個極端主義組織干的,可是警方未能對此加以確認。
最后,在同年八月,在蔚藍海岸附近費拉海角的外海上發現了一艘私人游艇,船上有一個受了傷的年輕女人,船主是一個意大利商人,又是著名的收藏家,已被亂槍打死。據年輕女人說,另一艘由兩個男人駕駛的小船向他們的船靠上來。其中一人持手提沖鋒槍,他一言不發便開了火。她無法提供更具體的細節,而且不能辨認兇手。這又是職業罪犯干得出的活兒。在死者身上找到幾顆子彈,在船殼上又找到一顆,這些子彈都被拍了照,照片被送到國際刑事警察組織羅馬事務局去,希圖能夠藉以鑒定發射這些子彈的那管槍。
可是幾個星期后傳來了驚人的消息。意大利警方發現上述四件似乎互不相關的謀殺案中使用的竟是同一件武器。這是兇手所犯的一個致命錯誤。在連續行兇作案時,一個超級罪犯每次都得換一件兇器。這樣看來,這些暗殺雖然干得干凈利落,卻還是非職業罪犯所為。在三個被害者的通訊錄和電話記錄本上發現了一個同樣的姓名,那就是第一個被害者:恩佐·卡諾沙教授,著名的考古學家。然而盡管這三個被害者都認識卡諾沙教授,他們彼此之間卻并不相識。結論是:卡諾沙教授是把這四樁謀殺案串連起來的主要環節。國際刑事警察從中看出了一點端倪,意大利方面特別注意到:這位教授是考古學家,而其它三個被害者中,一個是古玩商,另外兩個是收藏家。
在后邊三個被害者的收藏品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古代瑪雅文化的遺物,如陶土雕像、玉雕等,三份藏品目錄中都有一種同樣的文物,那就是古典時代瑪雅石碑的殘段。恩佐·卡諾沙教授是瑪雅歷史和藝術專家。每個被害者都有古典時代的瑪雅石碑殘段。意大利警方提供了這些石碑的照片,一位古典時代瑪雅文化的專家為國際刑事警察組織對這些照片作了鑒定。照片上是一些大石塊,上面布滿了精雕細刻的象形花紋,其中夾雜著一些難以分辨的龍頭和人臉。那個瑪雅史專家原籍俄國,蓄唇髭和絡腮胡子,手持放大鏡,俯身子在這三張照片之上。他欣喜若狂地逐一審視,一邊喃喃地說道:
“不錯,不錯……”
警官對瑪雅藝術一無所知,在旁等候這位專家發表高見,這時打斷了專家的觀察,請他作些比較確切的介紹。
“這是同一塊瑪雅石碑上的三段,”專家說道。“而且巧就巧在它們彼此相連。”
“那么這些石碑究竟代表什么呢?”警官又問。
“它們是部落人民為紀念偉大的瑪雅領袖而興建的、一般戴有奇形怪狀帽子的兩米高的雕像,上邊有種種象形圖案。一般都是長方形的直立石碑。在中美洲瑪雅文明的遺址中常常可以發現翻倒的石碑。一些石碑高兩米,還有高達八米的。很難斷定這一個究竟有多高,根據它的寬度推算,應該是在三至五米之間。”
“你能不能說說它是打哪兒來的?”警官問道。
“根據雕刻的風格,可以說是從尤卡坦來的,”專家回答道。“說得更精確些,應該是在彼坦的原始森林中出土的。它跟在賽巴爾遺址附近發現的很相似。”
“你沒法作精確的推斷?”
“不行。據我了解,這個石碑還未被世人所知。正式的文獻沒有提到過它。毫無疑問,它是給偷盜出來的,或者,換句話說,發現它的人并未把這個稀世奇珍公諸于世。這種文物在尤卡坦可不是每月都能找到一個的。”
“但是,我估計它有幾噸重。”警官說道,“用什么辦法才能偷走這些東西呢?”
“把它鋸開,分段運走。”專家回答道,“這個石碑是從橫里鋸開的,三個部分完全吻合。目前大概還有五六塊散在世界各地。這是徹頭徹尾的犯罪。”
“這東西價錢很貴吧?”
“也是也不是,”專家回答道。“因為這是無價之寶。雖然它的刻工十分精致,但它不僅僅是一件藝術品,而是一個研究對象,我們至今尚未解開瑪雅文字之謎,因此對瑪雅文化史幾乎毫不了解,所以我們指望憑藉對這些石碑的研究來搞清瑪雅文化的全貌。根據碑上雕刻的文字,我可以推斷出它的年齡。”
目瞪口呆的警官把這些話全記錄下來,專家則竭力試圖解釋雕刻文字是怎么回事。
“這種文字脫胎于象形文字,”專家說道,“‘象形文字這個詞在希臘文里意為‘神圣的和‘圖案化的字體。所以凡不是神圣的字體都被稱為‘雕刻文字。例如瑪雅人知道‘零的概念。但是他們沒有十進位的數字系統。一點是‘1,兩點是‘2,三點是‘3,依此類推到‘5,5是用一根橫線來表示的。所以一根橫線再加一點是‘6,二根橫線加上一點是‘ll。我可以斷定這塊石碑的建立時間是在瑪雅紀元三七○八年,相當于公元的九○三年。”
警官在出乎意料地上了一堂瑪雅考古史課以后,就擬了份報告給國際刑事警察組織,希望他們轉詢墨西哥和危地馬拉警方:該處文物是否有被盜或失蹤的情況。
兩國警方的回答是令人遺憾的,在他們那里,長年累月地進行著非法偷運文物出境的活動,其價值以千萬美元計,因此一塊石碑被發現失蹤后決不會上報給當局。不過,危地馬拉城曾在一九六九年上報說,負責警衛原始森林中多斯·里奧斯瑪雅遺址的混血兒及其伙伴被人暗殺。但是那兒沒有丟失任何文物,兇手也始終未能捉拿歸案。危地馬拉警方的奧爾梅羅·查莫拉探長在接到國際刑事警察組織的通知后,決定重新審理此案,并親自負責偵查。查莫拉年約五十歲,滿頭銀絲,相貌粗獷。有記者問他:在意大利發生的四起血案和彼坦原始森林中兩個混血兒被害有何聯系時,查莫拉非常明智地回答道:
“沒有什么確切的聯系。不過在我國發生兩樁血案很可能是為了掩飾非法偷運瑪雅文物。盜賣文物的人雖多,我希望其中不要有什么殺人犯,流血事件最好到此為止,可能也只有一個兇手,那么他就是干下這兩樁兇殺案的人。”
這次臨時召集的記者招待會是在總督宮邊上一棟西班牙一阿拉伯式的大樓里舉行的,有好些拉丁美洲國家報社的記者出席。對于拉丁美洲報社來說,偷運瑪雅、印加、托爾臺克,亞茲臺克的文物已經是老生常談,每當報上缺少材料或是希圖把公眾的注意力從更嚴重的問題上轉移開時,他們就把走私文物的報道拿來搪塞一陣。不過這一回死了人,就更能引起讀者的興趣了。但是一個走私商干嗎要連續殺害四個意大利人呢?記者對此表示懷疑。
“探長,你覺得這種推論合乎情理嗎?”一個記者問道。
“看來似乎有些荒唐,”查莫拉探長回答道,“不過其中確實有關聯。此外,我們將把殺死意大利人的子彈照片跟殺害混血兒的子彈作個比較。”
當天晚上,探長和其他的旅游者一起走上飛機,從危地馬拉飛往弗羅萊城,這個小城位于尤卡坦半島彼坦原始森林的正中央。第二天,一輛警車把他送到拉·巴西翁河邊,他在那兒上了一條汽船,在上游三十公里外塞巴爾地區一個名叫亞杜貢的小鎮下了船。那兒有一個頭發灰白的黑人,住在被種滿了玉米和菜豆的田地環繞的小木屋里,他把探長領到深入森林十五公里的羊腸小徑上,樹根錯結,崎嶇難行;土質松軟,深可沒膝。最后,他們來到一處林中空地,那兒有三座瑪雅石碑,上邊的苔蘚已經給刮除,人們還蓋了一個茅草屋頂,勉強能讓它們躲避風雨。四年前正是這里,混血兒警衛和他的伙伴遭了毒手。
新的警衛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腰帶上掛著砍刀,槍支從不離手。他讓探長參觀了自己的小屋,里邊有一口鍋、一些火柴、一個盤子、一個玻璃杯、一把小刀、一把叉、一只匙、一只桶、一把鋤、一只吊床、幾頭豬和兩條大狗,這些就是他的全部財產。他是在前任殉職后來到這兒的。查莫拉探長在這里找到了解決瑪雅文物案的線索。
查莫拉探長回到危地馬拉城后,把自己的看法寫成報告送交國際刑事警察組織墨西哥中央局,然后在一九七二年十二月,來到亞加布爾科附近海濱一所豪華的別墅。他穿著便服,因為根據國際慣例,他無權在異國領土上采取行動,但是有一位墨西哥探長陪伴著他。開門的是一個面色冷峻,身上不怎么干凈的瘦子。他是一個十分富有的收藏家的廚師、司機兼保鏢,他的東家專門搜集哥倫布到來之前的美洲文物。
這個收藏家原籍是比利時,名聲很不好。據說他從事半公半私的盜運文物勾當已有三十年之久,他的藏品都是用這種方法搞來的。他經手過不計其數的寶物,自己留下的不過四分之一,然而它們價值連城。輿論對此反應強烈,因此墨西哥政府限令他在死后將全部收藏捐贈給墨西哥藝術與人類學博物館。但是他現在還沒有死。他那位什么都干的保鏢嘴角上叼著雪茄,漫不經心地接待著兩位來訪者。
“你們有什么事?”保鏢問道。
“我是墨西哥警方探長。國際刑事警察組織要我來向x先生了解情況。”
保鏢悠閑地轉過身去說道:
“行,我去瞧瞧他在家不。”
“等一下。這位是危地馬拉的查莫拉探長,他是作為證人到這兒來的,他和我要問你些話。”
保鏢口里的雪茄沒有顫抖。他對兩位探長做了個手勢要他們坐下。他們是在一個很大的廳堂里,周圍點綴著瑪雅雕像和巨大的多葉植物。探長拿出一張不清晰的照片,顯然是放大了的,但是還能辨認出保鏢的面部輪廓來。探長問道:
“這張照片上的人是你吧?”
“如果你們說是我,”保鏢回答道,“那就算是吧。不過看不清楚。”
“你的名字是Y?”
“對。”
“你在這兒服務有多久了?”
“十五年以上。”
“你的雇主從事瑪雅文化考古,你也對此感興趣?”
“可以這么說。”
“你曾為此到過多斯·里奧斯瑪雅文化遺址?”
“沒有。”
“這很奇怪,因為在一九六八年,那發現了十分有趣的文化遺跡。”
“也許是吧,可我當時有旁的事要干。”
“那么,你怎么解釋我們手里這張照片呢?”探長說道。“這是一張放大的照片,原來的照片是一九六八的四月一隊考吉學家訪問多斯·里奧斯遺址時拍攝的。我們查對了一冊當時作記事簿的舊本本,那天所有的訪問者都在上邊簽了名。因為每月只有一兩次訪問,所以不難查到所有姓名。至于這張照片,它是幾星期后慘遭暗殺的不幸的混血兒的私人財產的一部分。”
保鏢聽了以后聲色不動,只是聳聳肩膀回答道:
“這又能說明什么問題呢?我確實到過多斯·里奧斯。大家都知道我們在找瑪雅文物,哪兒有可能找到就上哪兒去。但是我們可不是唯一的探求者,所以如果我發現有希望的線索,也不會爬到屋頂上去叫嚷的。”
兩位探長為了逮住這條滑溜溜的鰻魚,撒了一個大謊:
“你知道我們已經把意大利兇殺案中的子彈跟殺害兩個混血兒的子彈做過比較了?”
“知道。我讀過報上的報道。你們不至于說使用的子彈是相同的吧?”
“為什么不至于這樣說呢?”探長問道。
“因為這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
“我想如果這些血案都是同一個人干的,他不會在箱子里帶了一支手提沖鋒槍去橫渡大西洋。手提沖鋒槍哪兒都能搞到,即便在歐洲也不困難。”
這家伙講得對。子彈型號并不相同。經過一個小時的較量,他還是微笑著,臉上浮現出揶揄和無所謂的神情。兩位探長便要求會見X先生。
會晤在一間很大的書屋里進行。那兒簡直像個雜物間,擱板和家具都往下凹陷,因為擺滿了陶土偶人,名貴的陶器、玉石雕刻、眼睛用紅寶石制成的面具以及石碑的碎塊。這個擁有萬貫家財的走私商當時七十歲,像一頭掉了灰色毛發的老石貂。他的手在自己積聚起來的寶物上顫抖。他以不滿和厭煩的神色聽兩位探長說明來意。
一個名叫費德爾·亞尼圖亞的人訪問了多斯·里奧斯,在附近發現了一方還不曾為世人所知曉的石碑。幾星期后,將有一架直升飛機到那兒去運它出境。當地的警衛和他的同伴撞著了這伙竊賊,并為此丟了性命。這樣一來,窩藏這方石碑的人要冒很大風險。因此這方石碑被鋸成幾段,在歐洲出售。恩佐·卡諾沙教授對與瑪雅文化有關的一切東西都深感興趣,他在一個意大利古玩商和兩個意大利收藏家那兒發現了這塊石碑的三段。卡諾沙教授經常上危地馬拉去,了解與瑪雅考古學有關的一切發現的過程,并著手調查塞巴爾地區里那塊石碑的來歷。他獲悉多斯·里奧斯兩個混血兒警衛被人殺害。在調查過程中,他詢問過X先生和他的保鏢。這兩個盜賣文物者不得不殺掉卡諾沙教授和他接觸過的三個關系人,因為這三個人說不定在什么時候會泄露出售石碑者的姓名。
老頭兒紋絲不動地坐著,他身后的那個保鏢也是如此。他們在傾聽指控時態度如此冷靜,以至于兩位探長當時就明白他們不可能勝訴。
最后,老收藏家站起身來。他的腦袋和雙手都在哆嗦。他在販賣瑪雅文物中撈了不少油水,而且顯然打算繼續干下去。他打量著兩位探長,一邊說道:
“也許你們的推論是正確的,但你們怎么證實呢?”
這倒是實話。事實是這件案子到最后也因為沒有證據而不了了之。那時是一九七二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