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帆
內容摘要:《吉爾伽美什》和《俄狄浦斯王》作為東西方悲劇文學中的經典歷來廣受關注。本文從悲劇類型的角度出發,參照命運悲劇《俄狄浦斯王》,運用例證的方法,從四個方面展開論述,充分說明《吉爾伽美什》同為命運悲劇。并通過兩部作品的比較,進一步理解這兩部作品,充分展現這一東一西中悲劇文學里的鴻篇巨制的魅力。
關鍵詞:《吉爾伽美什》 《俄狄浦斯王》 命運悲劇
世界文學中已發現的最古老的英雄史詩《吉爾伽美什》內容廣博、氣勢宏偉,被發現和復原后許多學者從不同角度,運用不同方法,對史詩進行了研究,本文突破性的通過對照被亞里士多德稱為“十全十美的悲劇”《俄狄浦斯王》,進一步認識《吉爾伽美什》的悲劇類型。
需要說明的是,雖然《吉爾伽美什》并不是戲劇,但這并不代表它不是悲劇文學作品,所以這就并不妨礙我們跳出體裁的條條框框單純地研究它們的類型。此外,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也談到:
再則,史詩的種類也應該和悲劇的相同,即分簡單史詩、復雜史詩、“性格”史詩和苦難史詩;史詩的成分[缺少歌曲與“形象”]也應和悲劇的相同,因為史詩里也必須有“突轉”、“發現”與苦難。史詩的“思想”和言詞也應當好。[1]
在這里亞里士多德談到的史詩與悲劇的相同之點也可以作為我們將《吉爾伽美什》和《俄狄浦斯王》悲劇類型作比較的根據。
命運悲劇作為悲劇類型的一種,其特征是悲劇主人公由于命運的無情捉弄而走向毀滅,它一般具有以下幾個構成要素:事先揭示主人公的命運;悲劇主人公與命運搏斗后走向毀滅;悲劇的人物具有很好的道德品質和很高的正義感但也有一些缺陷;情節由“突轉”、“發現”和“苦難”三部分構成[2]。所以把握了命運悲劇的特征和要素,可以作為《吉爾伽美什》和《俄狄浦斯王》很重要的分類標準。
首先具有的要素便是:事先揭示主人公命運,預示了命運的悲劇結局。在《俄狄浦斯王》中,作者在悲劇的開始就進行了命運的揭示:忒拜國王拉伊俄斯因為沒有兒子,到得爾福向阿波羅求救。阿波羅答應給他一個兒子,但此子將來會殺父娶母。在《吉爾伽美什》中,對命運的揭示更為巧妙,其中有很多關于夢境的描寫,這些夢境一方面起到了線索的作用,另一方面表現出很明顯的“夢占”思維,也就是我們經常說的“占夢術”或“預知夢”,具體來看,它包括對于未來狀況的一種預知以及作為人與神秘實在之間“互滲”的媒介。如第一塊泥板的結尾:
恩啟都啊,要丟掉你的傲慢,
舍馬什給予吉爾伽美什的厚愛,
阿努、恩利爾,還有埃阿把他的智慧增添。
說不定你從山野到此以前,
吉爾伽美什早就在烏魯克把你夢見。[3]
這里雖然并沒有說到吉爾伽美什夢境的具體內容,但從神妓的敘述中可以看出吉爾伽美什的夢也是一個類似“預知夢”的存在,在恩啟都尚未到達之際,便已夢見了恩啟都的到來。再比如第二塊泥板中的兩個夢境:
我的母親啊,我在夢中,
夢見我夜里高高興興,
踟躕在貴人當中。
天上,星星露了面,
從天上朝著我降下來阿努的[精]魂。”
……
“母親啊,我又做了一個[夢]。
<之中>
在擁有廣場的烏魯克的大街上,
哪兒有斧頭一柄,
人群將它團團圍攏。
原來拿斧頭是什么東西的變形。
我心里覺喜不自禁,
象個女人,對它一見鐘情。
我朝著它彎腰擠進去,
把它取在手中,
在我身邊放平。(第25、26頁)
關于前一個夢境,在吉爾伽美什母親的敘述中,這個夢境中存在著一個和吉爾伽美什相似,生于原野,山里長成的男人會與吉爾伽美什相遇。而后一個夢境中,夢境中的吉爾伽美什對斧子就像他心愛的女人一般。關于后一個夢境的解釋因為缺失不得而知,但結合第一塊泥板結尾神妓的話,后來吉爾伽美什與恩啟都之間的事,以及后一個夢境中最后的一段話“我朝著它彎腰擠進去,把它取在手中,在我的身邊放平。”(第26頁)三者看來,這里的男人和斧頭似乎都是指恩啟都,斧頭代表著恩啟都的戰力強悍,但最終斧頭在吉爾伽美什身邊放平也暗示了日后吉爾伽美什與恩啟都相爭相戰而最后又相親如兄弟的結果。
《吉爾伽美什》中還有很多處夢境,這些夢境的描寫一起揭示主人公命運,起到了預知的作用。
其次,第二個要素是悲劇英雄主動與命運展開搏斗,最后走向毀滅。比如吉爾伽美什的一生就是戰斗的一生:吉爾伽美什作為烏魯克城的國王,面對女神阿魯魯派來的恩啟都,兩人一見面就搏斗了起來,結果勢均力敵,成為了朋友;后來在征討森林妖怪芬巴巴時,盡管恩啟都做了個不安的夢而按兵不動,吉爾伽美什還是決定前去征討;當大女神伊什妲爾向凱旋的吉爾伽美什表達愛意時,他輕蔑的拒絕了她,女神惱羞成怒,央使其父降下兇惡的天牛,吉爾伽美什奮起反抗,將天牛殺死,但他卻因此失去了摯友恩啟都。吉爾伽美什的一生始終充滿著斗志,但也正是他的斗志讓他走向了最后的結局。同樣在《俄狄浦斯王》中,“陰差陽錯,年輕的勇士殺死了蠻橫無理的國王……但命運之神遙控著他只能如此不能如彼,因此他又犯了和母親結婚的奇惡大罪而不自知”[4],所以俄狄浦斯的一生同樣處于奔波和反抗之中。
第三,導致主人公命運悲劇的主要因素不僅在于命運的捉弄,而且在于自身的“過失”。吉爾伽美什最開始是一個暴君,他憑借權勢搶男霸女,強迫城中居民為他構筑城垣,修建神廟,人民對他充滿怨氣。文中說到:
吉爾伽美什不給父親們保留兒子,
[日日夜夜],他的殘暴從不斂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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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爾伽美什不[給母親們]保留閨女,
哪管是武士的女兒,貴族的愛妻!(第16、17頁)
除了上面的殘暴,勇敢的吉爾伽美什也有怯懦的一面。吉爾伽美什和恩啟都殺死天牛后,諸神決定“他們當中必須死掉一個”,恩啟都因此受到懲罰而死去,雖然吉爾伽美什有各種能力。他卻不能把恩啟都從死神手中解救出來,所以對恩啟都的突然病逝,吉爾伽美什感到無助與悲痛:
他在[朋友]跟前不停地徘徊,
一邊[把毛發]拔棄散掉,
一邊扯去,摔碎[身上]佩戴的各種珍寶。(第70頁)
從恩啟都之死,吉爾伽美什感受到死亡的可怕:
“我的死,也將和恩啟都一樣。
悲痛侵入我的內心,
我懷著死的恐懼,在原野徜徉。”(第71頁)
還有他“一見獅子之類便連連顫抖”,在馬什山看到把關的蝎人,吉爾伽美什“現出一副驚恐失色的臉”,吉爾伽美什恐懼了,害怕了,甚至垂頭喪氣了。“曾經的英雄氣概消失了,英雄似乎變成了懦夫”[5]。
在《俄狄浦斯王》中,主人公俄狄浦斯的性格中也有許多缺陷,比如他沖動、斗勇、好疑等等。當俄狄浦斯途經一個三岔路口時遇到一位態度粗暴的老人及其隨從,俄狄浦斯一怒之下將他們全部殺死,除了一名仆人逃脫。這表現了他殘暴魯莽的一面。他明察秋毫,卻又看不到自己的過錯,他聰明絕頂,卻沒有認識自己,認識和主宰外部的世界,這些都與他的命運悲劇不無關聯。
第四個是關于情節的敘述,亞里士多德認為:“突轉”、“發現”、“苦難”是命運悲劇的情節三要素。他認為《俄狄浦斯王》的“突轉”在于“那前來的報信人在他道破俄狄浦斯的身世,以安慰俄狄浦斯,解除他害怕娶母為妻的恐懼心理的時候,造成相反的結果”[6],報信人這番安慰的話是“突轉”的開始,這“突轉”出人意外。“發現”則是指忒拜牧人承認嬰兒俄狄浦斯是王后伊俄卡斯忒交給他的,這時俄狄浦斯才發現自己已經殺父娶母。至于“苦難”,羅念生先生認為“突轉”和“發現”是有形的,“苦難”是有形的,意即在劇場上的表演,但古希臘悲劇很少表演苦難,一般是由報信人或傳報人傳達的,通過他們的口述,淋漓的描寫了王后伊俄卡斯忒和俄狄浦斯面對“亂倫”的事實所遭遇的苦難,這些苦難也包括他們“自殘性”的報復。
對于《吉爾伽美什》我們也很容易梳理出關于“突轉”、“發現”、“苦難”這三方面的情節。史詩的開始,吉爾伽美什作惡多端,人們怨聲載道,向上天申訴,于是女神阿魯魯便派出神造之人恩啟都,吉爾伽美什派一個妓女將恩啟都引誘到烏魯克,兩人一見面就搏斗起來,結果兩人勢均力敵,反而成為朋友,這是一處明顯的“突轉”。而史詩的結尾,吉爾伽美什翻過高山,穿過峽谷,越過平原,經歷種種磨難,終于得到了長生不了的仙草。但是,在吉爾伽美什的歸途中,一條蛇循著仙草的香味而來,并趁著吉爾伽美什洗澡的時候,銜走了仙草。這一段情節既是吉爾伽美什“發現”命運的無常也是命運的“苦難”的表現。
還有一點就是他們所寫的事都讓人感到恐懼和惋惜,所寫的人都讓人感到崇拜和憐憫。吉爾伽美什是一個英勇無畏,重情重義的人,他面對森林妖怪芬巴巴和天牛,敢于向他們發起進攻,并戰勝他們,同時,摯友恩啟都死去,他悲慟萬分,為了讓恩啟都復活,他又不惜跋山涉水為他尋找仙草。同樣,俄狄浦斯也是一個善良勇敢、聰明正直的人,面對斯芬克斯的謎語,他能機智地回答正確,百姓有難,他也千方百計予以拯救。然而正是這樣兩位好人,卻偏偏遭受了不應該遭受的厄運,讓人深表同情和惋惜。
縱觀上述各觀點,可以看出,《吉爾伽美什》和《俄狄浦斯王》在悲劇的主要類型上是一致的,《吉爾伽美什》完全可以無愧的被稱為偉大的命運悲劇。
注 釋
[1][古希臘]亞里士多德,羅念生譯:《詩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9頁。
[2]同上,第50、51頁。
[3]趙樂甡譯,《世界第一部史詩——吉爾伽美什》,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3頁。后文所引《世界第一部史詩——吉爾伽美什》均出自該譯本,只在引文后標注頁碼。
[4]王守軍、張正君:《古希臘、元代命運悲劇比較談》,《內蒙古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1期。
[5]程春蘭:《<吉爾伽美什>英雄形象解讀》,《衡水學院學報》2008年第3期。
[6][古希臘]亞里士多德,羅念生譯:《詩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0頁。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