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蕭紅的《生死場》中,糾纏了兩種聲音——作為一個大的時代語境下的具有國民、階級、階層身份的社會人的聲音與作為遭遇人生種種磨難的女性而發出的女性聲音,兩種聲音互相碰撞、抵牾,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時代主流話語對女性邊緣話語的擠壓,以及蕭紅這樣的女性作家對主流時代話語的突圍。
關鍵詞:身體經驗 時代話語 《生死場》
小說《生死場》發表于1935年,被認為是蕭紅最具有代表性的小說作品之一。此書的出版過程頗費周折,最終是魯迅把它與蕭軍的《八月的鄉村》、葉紫的《豐收》等小說作品一起編入“奴隸叢書”中而得以公開發表。因此,此部小說在一定程度上被認為是政治意識指向鮮明的左翼小說之一。由此可見,《生死場》得以進入當時意識形態所指強烈的主流文學圈而被接受,與其小說鮮明的意識形態指向是分不開的。然而,細細研讀此部小說作品,其滲透在文本中的意義所指,早已經溢出了左翼小說所涵蓋的價值指向與審美經驗。魯迅在為《生死場》所作的序言中稱贊蕭紅所描寫的“北方人民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品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1]在這短短的序言中,可見魯迅已經洞察到了在對于北方人民生存抗爭的表述中,蕭紅所傳達出來的女性的認知經驗以及女性“越軌的筆致”式的寫作經驗。
《生死場》中,蕭紅以女性的生命體驗為出發點,把女性的身體經驗作為認知世界的一個重要參照點,以此來關照女性的生存以及整個鄉村群體的存在境遇。因此,她把她的人物放置在生與死的場域中考察。在這里,生與死則是由生殖銜接的自然種群繁衍的輪回。
女性的生育成為生存與死亡之間的中介存在,因此與女性的生育相關的身體經驗,也就成為小說的一個重要表現內容。蕭紅把這種關于身體的經驗敘述寓于身體的物質根性以及影響其身體的物質根性存在的物質貧窮及其伴生的精神空洞之中來表述。在這里,人的生存首先作為物質軀體存在,一切供給身體的根性存在的外在物質條件,成為推動人物行動的外在驅動力。在《生死場》中描繪的那個貧窮的小村莊里,人的存在更多的是一種動物式的解決自身身體根性存在與種族繁衍的存在。而在這種存在方式中,女性被視作一種勞動生產工具,她一方面幫助男性從事物質生產解決生計問題;另一方面要從事繁衍后代的生殖生產。在兩種不同形式的生產過程中,她們還承受著被男性施加的身體暴力。在《生死場》的前三分之二的篇幅中,蕭紅表達的都是女性在這種生與死界限模糊混沌狀態中的身體苦難。身體成為女性感知這個外在經驗世界的一種鮮活的感知存在形式。一方面,她們承擔著貧窮生活施加在她們身上的對于自由生命的擠壓與變形:物質的極度貧乏與生存環境的極度險惡,使她們的精神世界被壓扁、被榨干。她們從來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它們只能按動物的方式,讓生存和糊口變成她們生活的全部。同時,作為女人,她們又只能接受生育帶給她們肉體上的刑罰,而這種刑罰在男權文化專制生存環境之下又是那么觸目驚心。蕭紅對于女人生育的苦難的描述,在《生死場》中“刑罰的日子”這一章里,得到了完滿而真實的呈現。在這一章中,蕭紅將婦女的生育和各種動物的生產交叉對照來描寫,暗示著勞苦女性的卑微渺小,正與動物一般。于是,蕭紅悲憤地發出了“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的呼喊。正如有的研究者指出的“女性的身體在蕭紅這篇小說(《生死場》)中是有血有肉的存在。由于它的存在,‘生和‘死的意義因此被牢牢地落實在生命的物質屬性上,而得不到絲毫的升華。[2]這種生與死也就是身體的物質體的生成與毀滅本身。
這種身體的根性存在壓抑了人性中的溫情的一面,在身體所感受到外在刺激下的疼痛中,對于現實生活中不能直接引起身體直接物理疼痛的情感經驗,人的情感感知功能漸漸萎縮和麻木。死亡在人類的情感認知中,常常是能夠激起人來反觀自己生存狀態的一種存在形式。而在《生死場》中,人們對于死亡的感知是麻木的。無論何種形式的死亡——產婦的難產,嬰兒的夭折,疾病的侵襲,人與人間的暴力,都難以引起這里人們的情感波瀾。在《生死場》的敘述中,蕭紅在文本中多次設置了對于亂墳崗子的描寫,在這里死亡成為死亡本身,只是一種蕭殺幽魅的生存氣氛,而難以引起活著人的對于自身生命狀態有意識的審視。生命意識的非自覺狀態,使得《生死場》中的人物更多的是以一種客觀生物體的方式存在。外在物質條件將人的情感異化:老王婆對于自己不慎摔死的孩子并沒有表示太多的悲痛,而對于自己田地里的莊稼和即將賣掉的老馬卻流露著依戀的感情;麻面婆的死亡并沒有讓二里半有太多動容,而那頭跟隨他多年的老羊,卻可以讓他流淚。之所以如此,正是因為身體的根性存在,對于供給自身存在的外在物質實體的高度敏感,而只有生存本身的供給能夠得以維持,人對于社會性情感的欲求才成為可能。蕭紅對于生命的這種物質根性的體驗,以及對于女性生育的表述經驗,都與其自身生活經歷相關。從十六歲逃出家門之后,蕭紅就一直過著漂泊動蕩的生活,期間經歷了維持自身生存的種種艱辛,對于身體的這種根性存在,在其流亡生活中對于疾病、寒冷、饑餓的切身體驗中深得體悟。而期間她經歷的幾次生育體驗以及由此帶來的情感創傷,也使得她對于女性生育經驗的痛苦表述更加真切。
蕭紅特殊的生活經歷,以及她對于生命存在本身獨特的認識,再加上她絕卓的才情,決定了她的寫作帶有鮮明的個性色彩。而當時特殊的時代語境與自己在文壇上并不甚高的地位,使得蕭紅的寫作不得不考慮與時代主流意識形態的合流。作為特殊時代文本書寫的策略,在蕭紅的《生死場》的后半部分中才會有民族敘述的部分。當然,這也是出于作家自己作為社會人,對于時代敏感的自覺選擇。《生死場》的前半部分描寫了鄉村弱質鄉民在一個基本自足封閉的生存圈子里,渾渾噩噩的生死輪回。這里的生與死更多的是作為一種自然現象,處于一種內在平衡之中。而作品后半部分筆鋒一轉,描寫外來侵略者帶來的災難,那是不光施加于女人同時也施加在男人身上的民族災難。而無論是怎樣的災難,女人總是處于最底一層,他們以前是男人的奴隸,現在成了奴隸的奴隸。男人與女人在生死場域中的自然平衡被外來侵略者打破,生死已經不是可以由外來的諸如疾病、生育、天災等非人為因素來決定的了,現在他同時取決于侵略者個人主觀的意志。生死的場域由前半部分女性先天受難的生殖與死亡之場,轉化為麻木的愚夫愚婦們在亡國滅種遭遇生存危機的災難中的爭取國家民族抗日解放的拼死求生之場。但是從小說的敘述篇幅來看,作者顯然更加注重前半部分對于生死場域中人存在狀態的思考。而從以前我們看到的對于《生死場》的政治意識形態性的評介,以及魯迅、胡風兩位男性文化精英對其所做的序言與后記來看,當時,《生死場》能夠進入大眾視野乃至進入文學史都是得益于對其意識形態性的解讀,其女性“越軌的筆致”是被忽視了的。
在后半部分的意識形態所指強勢的敘述中,蕭紅依然選擇女性作為中心敘述對象。王婆與金枝從前半部分主體性不強的生存狀態,變成了有較強主體意識的表現對象,在民族救亡中表現出強于男性的抗爭意識。這種表述雖然與前文敘述有某種不協調,但是在這種民族敘述姿態下,仍然可以看出蕭紅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自覺的女性意識。正如有的研究者指出的,“從敘事角度看,作者(蕭紅)對抗日的描寫也有些疏離和牽強,她想把抗日主題貼上去,卻又因生疏而無力駕馭,顯得不協調。這其中除了蕭軍的影響因素外,主要是來自主流意識形態對個體創作的無形制約”。[3]因此,我們有理由說,《生死場》中民族救亡主題的選擇,更多的是出于蕭紅對于女性身體經驗的傳達在一種意識形態強勢文化語境下的策略性選擇。——“以有血有肉的女性身體作為切入點去探尋民族國家與女性之間微妙關系,把被民族國家話語整合起來的女性生命重新撕裂開來。或者說還原于本來的破碎狀態。”[4]
終上所述,“九一八”事變之后,特殊的時代背景使得以爭取民族解放和階級解放為旗幟的具有強烈政治色彩的革命文學成為主流文學,作為左翼作家的蕭紅自覺以文為筆,實現自己對于時代的大的“國民”書寫,然而在這一過程中,她并未像其他多數左翼女作家一樣遮蔽自己的性別意識,而是通過一定的文本編織技巧,借用大的時代話語巧妙發出自己女性“異質”的聲音。
參考文獻
[1]魯迅:<生死場.序>.生死場[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0:P1
[2][3]王曉明主編.批評空間的開創[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8:P308
[4]畢媛媛、林丹婭.無處安放的女性身體:解讀抗戰敘事掩蓋下的性別表述[J].職大學報,?2014(2):P4
(作者介紹:李艷云,山西大同大學文學學院助教,研究方向:文學理論與批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