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記（選章）

劉道峰

1

這一年的春夜，兩個住在藍樓的男孩，沒有去歌舞廳，沒有去咖啡屋，也沒有去酒吧，他們決定去春夜里走一趟。

沿著西山公園，走到魚花塘，后來又去了銀河公園，一直走到包河。

他們走走停停，或是駐足長望，或是坐在亭臺，沉思默想。他們很少說話，對話也很簡潔。

這兩個同樣從農村來到城市的男孩，一直同住一間樓上。無數個夜晚，一起說鄉村的事，城市的事，現在的事，未來的事，以及他們的夢想。

他們有時也想有一個女孩子一起說話，可是都沒有遇上適合的。他們就這樣等待。

今夜，這個深春的深夜，他們實在睡不著了，決定去春夜走一趟，看看城市深夜的春景，發散心頭的情緒。

他們就這樣，在這個季節的深處，走走停停。回到藍樓，陽臺上的春月已經偏西。兩人相視一笑：“都是這春夜鬧的！”

2

三月，南方的南方，新茶來了。

石爐敲火試新茶。

我多喜歡石爐，我多愿意敲火。

3

三棵槐樹染綠了這個春天。風拂動著新發的枝葉，

草坪綠波起伏。

我們在草坪上喝酒、唱歌、跳舞。

我們將捂了一個冬天的話說出來。

幾對青年在槐樹的東邊說話。他們說的話，只有老槐樹伸出的新枝聽到，只有吹過草坪的風聽到。

一群孩子在跳舞的人群中穿來跑去，他們只有高興與歡樂。他們喊著叫著，將這個春天鬧翻了。

幾個男人，抽著煙，坐在椅子上看孩子們鬧著，臉上露出靜靜的笑。他們要將這個春天看夠。

他們年輕過。他們感覺才從那個春天走來。

那個春天，他們也是這樣度過的。

4

鄉村在雜樹和繁花中，在麥子與油菜的包圍中，養育著鄉人的眼睛和心情。

水泥道路連接著城市與鄉村。間隔有汽笛聲，那是那家在外的孩子回家來了。

日子盈實。莊稼人的心思很沉靜。門口，坐著幾位婦人，在椿樹與樟樹下，在海棠花與月季花的旁邊說話。婦人的水色都好。時光在她們身邊走過，她們靜靜地守候著。

再過幾天，就是谷雨了。她們在城市里打拼的男人，就要回來泡稻籽下小秧了。

年成很好。昨夜又落了一場透心雨。

5

這次回家，鄉村的水泥路又伸長了。伸到家家戶戶，伸到廣大的田野。

轎車向田野深入，我看見了無邊無際的蔥綠與油黃。

莊稼人去了城市，鄉村并沒有荒蕪，只是狗少了，樹木多了，耕牛消失了，水塘大了深了，耕田機多了。

鄉村在城市的后方，在寂靜里一派輝煌。

做了幾千年的苦夢，莊稼人終于解放了。

6

小學校變成了養雞場了。鄉村的孩子都去城里學校讀書了。這是我這趟回家看到的。

我們應該高興，鄉村與城市搭建起了一座富足與文明的橋。鄉村的水泥道路通向了世界。

只有麥子在堅守，油菜在堅守，水稻在堅守，那朵鄉野的花在堅守。

這是我們的大后方！

7

我家的那棵皂角樹，在枯了一年后，在這個春天又發了新葉。這一樹的新葉，綠得驚心。我走上前，抱著它，整整一抱的粗壯。

三十年前，我在家的時候，這棵皂角樹，自生在我家的門口。我精心地惜護它，它就長大了，長成了一棵大樹。

去年，家里人跟我說，那棵皂角樹今年沒有發芽了。我心里很難受。回到家，站在它的樹下，久久地撫摸著它的樹干。別人叫我挖了它，賣了它。我沒有聽別人的話，我舍不得它。

想不到，今年它又抽出一樹的新芽。

在我家的春天里，一棵樹還可以再生，還可以復活。

我家的春天啊，我家的皂角樹啊！

8

才家門口的這棵月季開得好旺。

有才說，他房子蓋好后栽的。已經二十年了。

有才說，這棵月季很守時，每年菜籽熟了，新麥飽米，花就開了。

有才說，鄉里人很寂寞。月季花開了，我們的日子亮堂多了，莊稼活兒做得更有心勁。

有才說，在我眼里，這棵月季，就是我們鄉野的玫瑰。

有才說，我不是詩人，你把我們這棵月季的好寫下來。

9

只有八月，才有如此的閃電和驚雷。神鞭裹挾著霹靂，讓我們意識起來我們活在有天的世界。

雨又落下來，閃電劃亮天空，雷如八月怒潮，將沉沉的夜色震碎。雨色白而清涼，在生起的晨色里，在小鳥的晨鳴里，在睡眠的晨夢中，將八月的一冊打開。汽車的尾聲，環衛工人清理垃圾的聲音，也掩映在這雨聲里。兒子在這樣一個夜晚，已經學習到了五時，似乎仍是不倦，這是上天賦予他的力量和激情。

八月浸晨的雷聲和雨聲，是一個詩人渴望的聲音，美麗中有一份憂傷。

我深切地欣喜這八月的雷聲、雨聲和閃電，我四面的窗戶大開著。春天也有雷和雨，那時候我們心靈的窗戶關閉著；盛夏六月七月也是有雷和雨的，那時我們正被熱浪的氣息裹挾。只有這八月的雷、電、雨，是恬靜的，悠閑的和憂傷的，戒驕戒躁的。

八月，雷、電、雨，讓我們感覺有天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