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琥
萬唐居里面的院子很深,西邊辟出的幾間耳房,建了水餃部,小吃門市和面點也是新設的。后院臨街的六間背陰鋪面房,緊貼道林的倉庫,筒瓦卷棚,道士帽門,清水脊,一溜街門自上而下刷成青黑色。原是住家搬走前留給政府的逆產,公私合營后被店里將門臉封死,兩兩打通,改成鴨圈,一直用到現在。
按今天的論法,楊越鈞應該算第三代總廚,可在七幾年那會兒,我們要叫掌灶,也就是大廚師長和熱菜組組長。他寬厚的身板上,總配一件簇新的白色號衣,下面是炭黑的制服呢工褲。頭上一頂帶松緊的豆包帽,也戴得正正方方。記得那天,支部齊書記在我們旁邊,也沒有多講,只給了我三個字,叫師父。
當時萬唐居的廚子平均工資二十塊,我師父一人就拿一百五。不論誰家婚喪嫁娶,認不認識的,他一律隨十塊錢份子。人肯定不會去,但是錢一定要給到。想那年月,誰肯掏出八毛來,算倆人交情不錯了。
不過有位爺,工資卻比楊越鈞,還高出五塊錢,他就是烤鴨部的葛清。憑著獨創的技藝和配方,這人豎起了宮廷烤鴨的招牌,連著救活好幾家店。楊越鈞是花了大錢,從大柵欄把他挖過來的。葛清是個活兒極細的人,他在后院的鴨房,別人不能踏進半步。他說過,老楊,這攤事兒交我,錢你絕不白給。但我掙的只就這份工資,旁的事,你也別找我。以前店里有個公方經理,存心讓他黑白著干,連烤帶片,填鴨掃圈,一肩挑不算,還要他切墩上灶,親自走菜。氣得老頭抄起手勺,站后院柿子樹下,當所有人面,罵對方是雜種操的。
楊越鈞擔心葛清為這事被人上綱上線,便問齊書記,能否將那個經理請走。接著他叫來我,說分你頭一項差事,就是把你勻到鴨房。我自然不樂意了,因為師父的燒魚是一絕,誰不想跟著掌灶,長些本事。剛進店就被支開,那不成了曉市里扔滿地的爛菜葉,有人丟,沒人撿。可楊越鈞不管,派我去的時候,他連一盤菜也沒教過我,只扔給我八個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現在是有人說,你屠國柱命真好,一口氣就拜在兩位高人門下。可當時不是這樣,去勞資科領工服時,那里的人看我,就像在看一只翻了蓋的烏龜。傳達室的老謝來換新鎖,想跟我逗會悶子,他說你也要去鴨房了?我聽了,便把衣褲一撂,梗著脖子問他,怎么著。他笑著搖搖頭,說不怎么著。科里的人像撿著錢一樣,笑翻過去。我轉過身,來回瞧了他們兩遍,拿起東西就走。老謝在后面伸著頭喊,可別惹你葛師傅不高興。
一個輕涼的、陰郁多風的下午,我站在烤鴨房門前,點上一顆煙,想抽完再進去。這是個馬蹄型的院子,兩側各栽著一棵老柿樹,褐色樹皮,溝紋嚴密。一片接著一片,有許多殷紅色的柿葉飄下來,在明暗交接的斜暉下,如同燒著的紙錢。
煙抽完后,我又在風里多站了會,散散煙味。然后呼一口氣,把腿邁進了屋。
一股臭烘烘的苜蓿味,差點將我熏一跟頭,我捂住鼻子,看見一團鏤花般交互覆疊、朵朵豐滿的白煙。用手扇了扇后,總算辨出眼前有一輪黑線。我對那道黑線說,葛師傅,我是屠國柱,楊師父派過來的。他繼續抽著手里的卷煙,沒有答話。我又重復了一句后,他把煙灰直接彈在地上,張起眼瞪我。我很自覺地向后退,直到被他瞪出屋外。
我原想在院里找個下腳的地方,坐下來,等他喊我。結果是我像尿褯子一樣,一直被晾在院墻下面,看著前院的人,和我初來時一樣,伸著脖子往我這里瞧。
我希望他們同樣瞧不到這里,更不會認清我的樣子。
這一晾,就是半個月。
這半個月的時間里,每當天剛蒙蒙亮,我便來拍店門,把老謝從被窩里喊出來,讓他放我進去。我說要簽考勤,老謝鼓起眼睛說,記考勤的都還沒來,簽屁。我徑直走到后院,看見那個精瘦的老頭正拿著鑷子,擇鴨頭上的細毛,就好聲好語地向他打過招呼,然后和其他新徒工一樣,我開始扒爐灰、添火、砸煤、拾掇灶臺。我會往老頭的茶壺里倒一丁點熱水,悶上半杯高末兒,等他一找水,再續滿,那時喝起來,不涼不燙,正合適。
結果無論我怎樣表現,也換不回他的一句話。
于是我的下手活一干完,就像要飯的一樣,自覺地找個背陰處,歇腳。我發現街面上,總有人透過鐵柵門,往院里看。我就假裝找東西,在院子里轉圈。當時萬唐居的人,一提店里新來了個驢師傅,就是說我呢。那些天我總想,假如葛清真能打我,罵我,該有多好。
葛清照看鴨圈時,人手一件的藍螞蟻工裝,被他潦草地搭在肩上。耳邊,還總別著一根皺巴巴的卷煙,有時摘下來,嘬一口,叼在嘴上,也不耽誤給鴨子填食。
風日漸涼了,院子里那些老樹上的枝枝椏椏,被吹得慌促。他卻面如平湖,握著破茶壺,放腿上,往把角那么一窩,瞧著那群呆頭呆腦的東西。
其實遠遠看上去,他自己就像一只垂老的兀鷲。
自從來烤鴨部上班,我就沒進過正餐部的大廚房,為了不給老謝添麻煩,平日我改從白廣路電影院直奔后院進店。店里能上二層的樓梯共有兩個,東為上,挨著店門,留給客人。通常內部職工會走西側的那個,從后廚踩著直接就能去樓上財務科。按規定,早九點營業,晚八點關門,中間兩點到四點,師傅們想干點什么都行,還能回趟家。正是這時人少,連老謝也在打盹,我才來樓上領工資,只為快去快回。
說出來很多人都不會信,剛來萬唐居的時候,我最怵領工資的日子。我總覺得,這份錢如果領了,那和要飯的可真沒什么區別了。偶爾幾回,在車棚里碰見楊越鈞,他老是和和氣氣地問我,在鴨房適不適應,上手了沒有,缺東西就說。后來我就躲著他走了。一個人的時候,我跟自己念過,這個工資我還是得領,否則會有人說,驢師傅終于撂挑子了,這對于店里的管理,也不是好事,到頭來難堪的,還不是我師父么。
那天留下值班的會計,年紀很輕。她上身套了一件大夫才穿的白大褂,兩條細瘦的小臂上,戴著一對藍套袖。她頭也沒抬,就遞來一張表讓我簽字。
在一排鐵柜后面,她掏出鑰匙,開明鎖,從抽屜里數錢給我。我把氣球線踩在腳下,騰出手寫好名字,聽她噼噼啪啪地又過了一遍算盤。我瞥見,她不像那些老會計,留一頭齊肩油亮的波浪大卷,而是梳了兩條烏黑的麻花辮。白潤細滑的膚色,更是比苗家人做的魚凍還透亮。
“你再這樣看下去,我數錯了錢,算咱們誰身上?”她一句話問得我無言以對。“你下去后,幫我叫下一個人過來領錢。”
“我不回后廚,我是鴨房的。”
她揚起臉,看了看那兩枚氣球,又看了看我,冰澈的眸子,像初秋里盈滿露水的荷塘。
“你就是跟著葛清的驢,屠師傅?都說你沒半個月準跑,想不到能熬到領工資的日子。”
我瞄了到她胸前的名牌,清楚地印著邢麗浙三個字。
錢點好后,我往兜里一塞,沒搭她這個茬,想走。
“回鴨房也要這樣神氣,讓你帶個話會死人的?”她用橡皮筋在一捆鈔票上利索地繞了三下,擱好。“等到你把葛清的本事學到手,當上前廳總經理,搞不好我們還要給你跪下的。”
我把工資又拿出來一甩,拍在她面前。
“這種話,你應該對著大喇叭去說,讓葛師傅聽見,我他媽吃不了兜著走,還領工資?”
“你把錢拿走,跟我抖威風算什么本事。”她擺出洋梨一般的冷臉,“空長個五大三粗的樣子,腦袋也是塊鐵疙瘩,派你去烤鴨部,能比前面兩個好到哪去。葛清的手藝傳給誰,誰就當前廳經理,這是掌灶早定好的,又不是搞特殊化。你以為沒人說,葛清就不知道嗎,老家伙比猴子還要機靈。”
她們科里的窗玻璃可真干凈,那些柳枝,看上去像是長在屋子里一樣。
見我還在愣著,她的兩道弦月眉,輕輕一蹙。
“你沒仔細看,樓梯口的黑板上寫著什么?區里要評涉外飯莊,萬唐居和對面的道林酒家,只能上一個。”
我點了點頭,想了半天,問她,那又怎么了。
“你先給我一句話,還要不要跟著葛清學了。要,就把耳朵伸過來,我教你一招,不管用,連我的工資一起,倒貼給你。”
她的話叫我很難為情,但我還是彎下腰,湊到她跟前。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雪花膏味,指關節處嫩紅的肌膚紋路,令我看得入神。
“怎么謝我?”她說完后,立刻又問。
“你喜歡吃鴨肉嗎,我求葛師傅給你片一盤兒,這點兒小事他還是肯的。”
“干什么,他烤的鴨子,我又不是吃不起。”
見我點頭要走,她順手拿出一摞四方棉紗,叫我領走。
“勞資科上次發口罩,沒給到你們那邊,我手頭留了幾副,你要不要,點爐子的時候正好用上。”
不論哪一路廚子,師父再盡心盡力地教你,也要埋下一道偷手,以防東家和徒弟抄自己后路。為此,有的甚至不怕手藝斷在自己身上,也要一起帶進棺材。所以有人說,勤行這點活兒,免不了一代不如一代。
有時候我想,是不是在葛清的心里,就有這個顧慮。
那天我干脆走進鴨房,想找他問清楚。當時他嘴里正叼著一顆天津產的戰斗牌香煙,皮圍裙系在身上,毛線手套套好,準備入爐前最后一步,開膛取臟。他攥著剛打過氣的鴨坯翅膀,揚起下巴,示意我幫忙劃根火柴,我忙舉到他嘴邊。看著星星散散的煙葉,卷縮,燃起,他舒徐地合上眼睛。
老頭隨后握緊鴨脖,將鴨背靠在木案上,提起一把五寸長的尖刀。為了胚形不破,他習慣刀走腋下,先開一月牙形小口,憑食指即可將內臟一下勾出。
“楊師父讓我到鴨房學徒,您總要派點兒活給我吧。”
“別拿楊越鈞來壓我。”葛清掏完鴨肺后,擰開龍頭。他的煙酒嗓,伴著水聲,從咬著煙的牙縫里鉆出,像一張砂紙,碾擦著屋內暗啞的水泥墻。
“沒那個意思,就是覺得,這樣在店里白拿工資,燙手。”
老頭回身看我,一雙被信封拉過似的倒三角眼,在我身上掃了個遍。他樂了,棱角分明的臉,如茶褐色的雞皮般,密密層層地裂開。
他沒再理我,倒是取出一根高粱稈,一頭被削成三角形,一頭是叉形,放入鴨腹內后,向上撐住鴨脯的三叉骨。我將目光挪向遠處,這間十平米的鴨房,緊里面有個小單間。我面前是個半張床大小的工作臺,用白鐵皮包好的木頭案子,底下安了倆板凳腿,牢牢架住。
葛清很快從單間里提出一只剛烤得的鴨子,站到案前,躬身片肉。杏仁片是最傳統的技法,他抄起一把精巧的直刃片鴨刀,先在鴨胸刺出一道小縫,肉里迅速滲出星星點點的汁液。他又在這道縫的上方,再劃第二刀、第三刀,接著繃直拇指,按住切下的鴨肉,左手跟緊接肉。隨著皮肉吱吱脆脆地應聲錯開,一枚一枚,輪廓艷亮的扁平薄片,溫順地躺下來,微微散著熱氣。很快,鴨皮上流出的油掛到托盤,慢慢又匯成云朵般的油花,瑩澈平滑。
老頭叼住煙嘴,將光亮香脆的鴨肉拈起,碼出四周環繞、中間收口的葵花形入盤。
“走菜。”他把煙一彈,擦刀,耳邊變戲法似地又取出一根,再塞嘴里。
“這樣就想把我糊弄走?”
“爺們兒,你什么意思?”他取出一塊豆包布,在手上來回揉擦。
“我就是想學開鴨之后,片肉之前這點東西。單間兒里到底什么樣,您得讓我開開眼。”
“想開眼是吧,刀就擱在那兒,有多大能耐,使出來。”
他朝案頭上剩的那半只鴨子一瞥,我也不再廢話。部位不同,片法自然不同,內行不用多看,頭一下便猜出你幾分內力。我側身下刀,切出五厘米長,兩毫米厚的柳葉條,連皮帶肉,一段段細勻工整,薄而不碎。我沒學過擺盤,只將切好的鴨肉朝刀背上一搓,騰到一個七寸碟上。
“可以,至少鴨皮不皺不縮。只是這么切,看的就是擺盤。”他把煙捏在手上,認起真來,“你跟誰學的?”
“雕蟲小技。”
“楊越鈞想干什么?”他仔細盯著我,好像師父正躲在我身后,“那倆草包滾蛋以后,我講過,事不過三,他還敢把你發過來。”
我這才想起邢麗浙交待過的話,回頭看后院并無一人,便跟老頭說了。
他沒聽見一樣,自顧自轉身又走回單間,卻沒有讓我跟進去的意思。
“回去吧。”他耳朵上又多出來一顆煙,“嫌錢燙手,就買一條兒紅梅,下次再空著手來,學他媽屁。”
謝天謝地,邢麗浙看人比點錢還準。
第二天,兩個人在道林大堂的一張桌子旁,坐好。
“你請我來道林吃飯,不怕被人撞見?誰不知道,這兩家店在搶指標。”
葛清用左手解開兩顆梅花扣,右手在尖腦袋頂,來回胡擼著短碎斑斑的一層灰發。他說打從“四人幫”倒臺,就再沒進過這家館子。我跟著點頭說,別看長這么大,能坐進道林里吃飯,自己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當然了,還要看這頓飯和誰吃,怎么吃,比如要跟您面對著面,耳聽心受,才算是福運不淺。
老頭并不搭話,只管縱目四望。頂樓的飛檐斗拱下,是繪著五福獻壽的橫梁來做吊頂天花。堂內林立一片漆紅大柱,墻面貼了米色的直紋壁紙,底部則用柚木的飾面板包好。配上蘇繡竹簾、明式宮燈和嵌著冰花玻璃的落地屏風,極壓得住陣腳。
“說什么福運不福運的,到這種金鑲玉裹的地界兒,人模狗樣往我面前一坐,話也跟著漂亮起來了。別忘了,店大欺客,奴大欺主,椅子再貴,你也是用嘴吃飯,不是屁股。”
“千好萬好,不如萬唐居的鴨房好,行了吧。咱們,點菜?”
我拿起一張三疊小冊的菜譜,綠底白邊,浮印著描金的梅竹與紗燈,青紅相映。里頁用蠅頭小楷手寫的菜名,如幽花美士般,個個出落得婉麗飄逸,骨秀神清。
“您看人家,落款不僅蓋著印章,側欄還用宣紙貼上今日宴會的冷菜和小吃,分行布白的,拿在手里,賀年片兒一樣。”
“來道林點菜還用這玩意兒?”他撣了撣鞋面,不用正眼瞧我。“看著膀大腰圓,坐下來卻像個娘們兒。既然來了,就別白跑一趟,帶你粗長些見識還是應該的。”
我眨巴著眼,不作聲響,只等看老頭如何行事。
葛清抬手朝一個女領班打個招呼,對方閑悠悠地走過來,取筆拿紙夾,候在一邊。
“丫頭,我是寧啃仙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今天專程帶剛入行的小子來這,學習學習。”
我猜不出事態輕重,仍舉著菜單,看了又看。勤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行合趨同是大忌,各家即便有同一道看家菜,做出的口兒也絕不一樣。比如同是魯菜館,又都做蔥燒海參,但吃同和居的,跟去豐澤園的,不會是一撥人。換句話講,客人來你店里是吃這兒的師傅,所以廚子之間沒有互相串的。
女領班仍擺出一副六根清凈的樣子,我感覺即使刀架脖子,她都未必知道死字怎么寫。
“我們是國營大店,坑您又不給漲工資。北京飯店里倒有的是仙桃,進得去么你。”
我一聽就知她是外行,飯店重規格,飯莊重風味,兩者登記在執照上的功能不同,并無高低之分,在吃上真懂的人不會這樣信口亂講。
“那就好。”葛清不再多言,“先來盤兒涼菜,怪味雞。”
這道菜,入嘴后百味交陳,調味繁復,容易試出功夫深淺。
女領班聽后卻是一怔,沒有下筆去記。
“精雕細刻的房子能建,直截了當的菜做不了?那換四川泡菜。”
老頭變來變去的,如同在打麻將。
“您真會逗悶子,專揀單子上沒寫的點。”她的笑像是臘月里的凍柿子,幾乎結出霜來。
葛清應該清楚,這菜他是吃不到的。泡菜制法簡單,卻消耗巨大。當年道林只為這一道涼菜,必須單開一屋,寬如車間,全封閉消毒。別說人,一丁點油氣不能進。可如今,卻連菜名都找不見了。我將菜單立好,低頭沖著銀白的提花桌布愣神。
“熱菜還用點么?道林不就那幾樣。一個宮保雞丁,一個干煸牛肉絲。”老頭有些厭了,“可著整個餐館,里外里都算上,數你認字兒最多,是么?”
一聽這是沖我來了,我趕緊放下手里的菜單。
“來只樟茶鴨子。”我緊跟著說。
女領班連連應聲,一邊倒好水,一邊擺齊碗筷,極認真。
“店里新添的五柳魚,您嘗嘗?”聽音兒,她底氣還有,總想把面子扳回來。“這家店剛裝完,才開業,二位吃條魚,也好討個彩頭。”
葛清手指轉著杯口,像是在圓包子褶,不說什么。我接過話,答她,照你的意思辦吧。
趁著等菜,我想探探老頭口風。
“照您看,這回區里評涉外單位,兩家店,誰上誰下?”
“你問得到我頭上么,誰上誰下我都有錢拿。再說這事我拍板兒也不算數,問你師父去。”
“當然有您能拍板兒的地方,比如讓不讓我進鴨房,楊師父當然希望我能幫您分擔分擔。”
話講一半,菜來了。金字招牌的宮保雞丁,汁紅肉亮,香氣吐綻,一公分大的肉丁像量過似的。蔥粒蒜片、腰果杏仁、去皮花生,料配得也全,浸在棕色醬汁上,如同焦金流石一般。另一道干煸牛肉絲,也是酥嫩筋道,我聞了聞,豆醬所散發出的咸辣之氣,雖略重,卻很正宗。女領班讓人先擺在葛清面前。
“你這菜不對。”老頭沒動筷子,把正在布菜的女領班喊來,“按規矩應該是鍋紅、油溫,爆上汁,你得讓我只見紅油不見汁。你這個,也叫宮爆?沙司滋汁熬得又黏又溶,根本就是糖溜,糊弄誰呢,拿走。”
女領班趕緊看我。
“先擱著吧,挺好的東西。”我說。
她用公筷,夾了一小碟干煸牛肉絲給葛清,誰想老頭根本不吃,用手指一掐,壓在桌上,竟擠出水來。
“道林沒人了?這菜本是無渣無汁,要吃出干香滋潤入進去的味。你們倒好,干煸和炸都分不出,把主廚請出來。”
“現在都是這么做的,您就湊合吃吧。”她開始有些抵賴。
“都這么做,也是錯的。”他把盤子都堆到一起。
我夾了兩條剛上桌的樟茶鴨。
“好賴您也動一動筷子。”
他直接取了中段的一截鴨胸,聞了聞,放進嘴。
“涼的。”這回他直接把肉啐了出來,“這菜從冰箱里提出來,熱一熱就端來了,看著皮脆肉嫩,實際沒炸透,外邊酥,里面硬。姑娘,你自己吃吃看。”
我不再勸和,告訴她,想請主廚露個面,都是干這個的,誰也不會為難誰,她自然沒話好說。
“葛師傅來怎么早不打招呼,哪有讓您在一樓吃散座的道理?我這就給您安排一下,三樓雅間是剛裝好的,您給瞅瞅,有四出頭的官帽椅,博古架。”
那人笑瞇瞇倒先開了口,我見他滿是好意,互相點了頭,心中替他不忍。
老頭端起一杯茶清口,當眾人的面,吃下一勺雞丁。
“我牙口不好,官帽椅,博古架,怕嚼不動。”
“那您感覺,這菜吃著,哪兒不對?剞花刀的丁兒,仔公雞的嫩腿肉,您是行家,全看得見。火候講的是剛斷生,正好熟,都是傳了幾十年的規矩。”
“這話搪塞外人,倒也不差,但你不用給我背書。說起宮保雞丁,我只服兩位。一個,是四川飯店的陳宮如,一個,是道林第一代廚師長伍先生,是他令你道林出的宮保汁,十拿九穩。剛才你提規矩二字,很好,可為什么我沒吃就說不對?就是你的技法,不合他定的規矩。”
主廚一聽老頭翻起家譜,就知道沒了還嘴的余地,只好安靜等話。
“單說這菜的模樣,首先它是爆芡菜,伍先生炒不會一味過油,他是用煸的。這是川菜唯一的技法,有他才叫宮爆,不是說擱雞丁,擱辣椒擱花生米,就是宮爆。這個你不能丟,丟了就是打自己臉,懂嗎?”女領班見老頭的話重了,趕忙朝他杯里續水,息怨氣。
主廚像個被襲了營下了槍的副官,紋絲不動。
“既然你認識我,話如果不中聽,全當我擺資歷。”老頭撿起一根筷,伸到菜上面,戳標槍似的比畫著,“世人皆知你家這菜,吃進嘴,應化成五味。先甜,后微酸,再略有椒香,跟著是咸鮮還帶點麻口兒。這五味,一個壓一個,各層有各層的目的。好比逢辣必甜,麻在最后,吃熱吃膩時,要用泡好的花椒粒來化解,再張嘴呼氣,才能清爽。哪像你這個,全是滿嘴生辣。”
窗外的斜陽像絹布抖下的落塵,越發稀散,疏少。穿堂風跑進屋內,菜開始稍稍發涼。老頭緊了緊衣襟,從內兜抽出一顆煙,在桌上磕了磕,擱在嘴上點好火。
“是不是讓你難堪了,爺們兒,報個名吧。”
“嚴誠順。”主廚走近了些。
“你叔在街南美味齋管面點?”
“您真行,一下就知道。”
“有意思,遇見熟人了。容我多問一句,你這兒打著伍先生的旗子,去過他家里嗎?”
“逢年過節的,都會去看看。”
“給伍先生磕過頭沒有。”
“沒有。”
嚴誠順說完后,臉上仿佛撒下了一把紅椒籽,汗珠淌下來,都透著辣味。
半路,葛清像怕丟了戶口本一樣,手按著襟衫兩側的底邊。
“當年伍師傅,手把手地待過我。店里一趕上義務獻血,他就派我躲到堆房踩蒜。”
出了南運巷的巷口,天色已顯出昏沉。晚暮前的青蒼與冷寂,會令上了年紀的人,想起許多空悄的舊事。老頭拖住步子,對我講起他年輕時,是做清真菜起家,中途手緊,才入了漢民館子,行話管這叫“換帶手”,是丟大人的事。可他想的只是不挨餓,有錢拿,上了歲數才知道,一輩子遭人白眼,是什么滋味。
“準我進鴨房吧,你不喜歡拜師那套,我也不求虛名。教會我東西,我幫你把宮廷烤鴨保全。”
“我這點兒手藝,憑的全是一招鮮,吃遍天。從搭鴨爐、制鴨坯,外帶醬糖蔥餅,全部家伙事兒,這層窗戶紙,我不點,只怕會叫你想破了頭。但早早晚晚,一家通,家家通,等到遍地開花之日,也是我走投無路的一天。那時,誰賞我飯吃?”
我僵立在街上,接不上話。
“再不走,路就黑了。”
街燈初上,原來兩個人又兜回到萬唐居斜對面的白廣路商場。
作別后,我遠遠注視著他,像是在看一顆綻裂的頑石,在街面被吹到哪兒,就是哪兒。
一連數日,我也沒回家,晚上干脆睡在店里,堵葛清。
早晨,我會沿著61路公共汽車的站牌,從白廣路,慢跑到宣武門。回來前,要先穿進北面的天緣市場,市場南墻的前半圈,是布匹柜臺和縫紉部,理發店則被賣玩具的貨架擠到犄角,只有一位身材渾圓的老師傅,套了件素色長衣,站在纏著藍帶子的金箍棒、鐵皮公雞和木塊軍棋后面,被我找見了。老人讓我坐上僅有的一個白漆鑄鐵的升降皮椅,然后使勁將座椅搖低。我面前那扇鏡子,釘在墻上,碩大無比。他也不多問,按住腦瓢,先拿推子橫平豎直過一遍,再用美發剪細針密線地修整。我囑咐老人剃短一點,他說青皮都出來了,再短就得上刮刀了。放心,保你一個月不用再來。我說,再來也不怕,很久沒坐過這么舒服的椅子了。
從市場里出來后,額頭上還滲著豆渣般的汗液,淹過皮發,風一吹,痛快。
那一晚,和平常一樣,我拼了六把高背椅躺在一樓大堂,正對門口的位置。我仰起頭,瞅著掛在檁條上的管燈,穿堂風一吹,馬上就睡沉了。不知過去多久,感覺有人咣咣地踢我椅子腿,揉開眼后,見一道黑影向后院移去。跟過去細看,才認出葛清。他站在青色的拱形磚爐前,腳邊放著一鐵桶熱水,盯著我看。那算不上是一張臉,更像是一把插緊的銅鎖。
兩個人,面對面站著,老頭還不及我肩膀高,但他不發話,我不敢動。他踢了踢鐵桶,嘴朝墻上的擺鐘一努。
“這都四點半了,你每天跟這兒躺尸,挺美的是吧。鴨房的規矩,楊越鈞就這么教的你?”他摘下耳后的那顆煙,送進嘴里,卻并不點上。
“什么規矩?”我現在挺煩這兩個字的。
“見我身后的鴨爐了么,它就是規矩。”
那桶水正飄著醉熏熏的熱氣,我二話沒有,就把爐里的劈柴撿出來,抄起掃地笤帚、勞動布手套和麻袋片,沾了水往身上一綁,拎著水桶便鉆進鴨爐。
趴在爐口時我忽然又停下來,想起邢麗浙拿給我的口罩,于是又翻起里兜。
“手里拿著什么?”
“口罩,發的。”
“你他媽見過有廚子戴口罩的嗎,給我扔了!”
葛清太壞了,這么窄的爐體,按說他進去才合適。我的個頭太大,就算生往里擠,也很難施展開腿腳。烤完的爐子要趁熱刷,可三百度的火氣沒散盡,如同鉆進火焰山。黑燈瞎火里,我蜷著身子,進退不能。爐壁上敷的全是凝成塊的灰和油,我舉起高粱條扎成的笤帚棒,蘸一下桶里的堿水,用盡氣力去搓,卻看不見任何輪廓。污垢化成水汽后,稍一掃動,便裹著煙塵,噴得我渾身上下,跟鬼似的。那種炙熱和憋悶,令皮膚仿佛開芽一般,由內而外松動出難耐的瘙癢感。
等一出來,天已見亮,套在身上的麻袋,成了被澆散的蓑衣,工服沾滿煙灰后像是生了銹。水房里有很多搓板,我脫下來撒一把堿面,投洗好幾遍,又摳了半天嗓子眼。
回來后,正巧瞅見葛清的工服正閑搭在椅背上,也不看大小直接便往身上一套。
八點整,我像條狗一樣,蹲坐在鴨房門口倒著氣。很想瞇一會,可胸口一陣陣泛起干嘔。廚子都吃過折籮,第一道籮最干凈也最好吃,通常會被服務員先分掉。能進我們嘴里的,說白了就是泔水,渣菜。吃起來不能多想,使勁往嗓子眼倒就對了。說不清道不明地,我越要吐,折籮就越在眼前晃,越是晃,就越要吐。肚子里咕咕直叫,可嗓子眼卻像漲潮一樣不斷往上涌酸水。
過不久,循著一縷面香,我側頭去找,見儲物柜上竟擱著四個熱乎乎的缸爐燒餅。那味道和街上賣的全不是一回事,一聞,心里咚咚直蹦。我扶住門框,偷著起身去夠。
“楊越鈞是這么讓你孝順我的?”葛清的話,永遠是一根掛爐上被燒得通紅的鴨鉤,專刺別人喉頸。他當著我的面,從爐里取出早上烤得的第一只鴨子,噌噌兩下,片了一半,油酥酥的連皮帶肉都被塞進燒餅里,再撒上點鹽花,用一張黃褐色的薄牛皮紙包了兩個,遞過來。我這一口,險些連指甲蓋一起咬掉。
剩下的他自己并不吃,只是收好。我不明就里地看著他,兩人都沒有再作表示。
“吃完把你的工服給我換回來,在這兒的事,別到前院兒給我瞎散去。”
拿烤鴨墊肚子,這什么待遇?據說全店只有葛清一人的早點敢這么吃,我是第二號。打那天起,面案老大派人送來的燒餅,就有我一份。
小邢兒時家住臺州溫嶺,她最愛和女同學守在東海灣,玩繃繃繩。
大姐織毛衣剩下的一節褐色線繩,被她要走,結繩套、編花樣。全班只有她,能翻二三十種出來,五角星和降落傘,只算大路貨色。如果她愿意,編個蜻蜓、青蛙,甚至鉆石出來,也不算奇。各種料子、顏色和長短不一的細繩,穿行在她纖柔的十指間,從哪里來,該到哪里去,不曾錯過。
有一天她在石塘鎮,等父親從釣浜港里收船回家。他上岸后,望著破舊的堤頭,對女兒講,丫頭,要歇網了,家里有你姐妹三個,再想生,也養不起了。是南下廣州,還是上北京,你說說看。是啊,姐妹三個,偏要小閨女拿主意,仿佛一家子的營運,像是根蟠節錯的層層細繩,全掛靠在她手上。咱家這樣的,去了廣州,我和姐姐倒能活了?北京吧。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和小邢之間,也有一根細線,不松,不緊,令她剛剛好能夠到我。我告訴她,很多人一輩子也吃不到正宗的烤鴨,因為要走進后廚里,趁著鴨肉燙嘴的時候吃,才香。但是她不聽。萬唐居的服務員都是出了名的水靈,腰肢長,嘴甜,手也軟。哪個師傅看上了,來,新出鍋的拔絲土豆,趁熱夾一口,小心燙。有這意思的,就勢吃了,再貧兩句,便是你情我愿。日子稍久,師傅能為你開小灶。給客人走完菜,單為你留出一盤,再朝出菜口一喊,誰誰進來。一來二去,就出雙入對了,坐上師傅的車,下了班,被馱回家。
小邢嫌這些人,吃相難看。她好歹是帶著專業來的,在科里哪怕活再碎,也曉得干凈兩字有多重。如此,她倒覺得我在鴨房,跟著葛清干,總好過在她眼皮底下,竊玉偷花,分人家葷腥吃。用她家鄉話說,我將來是能在萬唐居撐門頭的。
所以,她不許我和大廚房里欠教養的饞嘴貓一樣,在她上下班的半路上,等她,拍她。更見不得我拿著兩個鴨油燒餅,無端端地送給她。這個空子,她絕不留的。
討了沒趣后,我再回后院,正看見鴨場的胖經理,立在一排陰瓦之下。
我過去拍他肩膀,發現這人面如霉墨。
“不卸車,自己罰站玩呢。”我見滿滿當當的三輪車,歪七扭八地撇在鴨圈前,“還是想程門立雪,讓老爺子把你也收了,用我替你遞個話么。”
這人拚命點頭。
“你沒病吧。”
他搓著手說,你也別多管,只求進屋把老頭請出來。這車,是我天沒亮就從玉泉山的農業合作社蹬來的,不容易。我說,你站這兒他肯定知道,愿意出來早出來了。不想出來,就是市里區里的領導來請,也不給這臉。又隨便找個由頭,說圈里已經壓了一禮拜的鴨子,就把他打發走了。
我換好衣服,剛邁過門檻,就見老頭不知由哪里,找了一張橫格紙,在指尖不停地抖摟,發出啪嚓啪嚓的聲響。
見勢不妙,我腦袋一熱,后悔過早放走了鴨場經理。
“覺得我這攤事兒扔個燒餅,狗都能干是吧,那以后我喊你師父得了。反正我是頭一回給學徒寫月度評定,沒輕沒重。楊越鈞看了這個,他臉上要還能掛得住,你就接茬跟這兒耗。”
見老頭念起緊箍咒了,我趕緊擼起胳膊,咬牙托起一口頭號大鐵鍋,去燙鴨食。他將煙屁股往鞋底一蹭,彈到地上,便不再動身,只是一旁看著。
鐵鍋是活的,我要先在鍋底墊兩塊磚,支在地上,同時用吹風灶單燒一桶開水。一面續水,一面用一根比鐵鍬棒還粗的木棍,在鍋里攪。那要把全身力氣都擰在一處,繃到兩只臂膀上。速率一起,我真想把工服扔掉,露出下鄉時練出的八塊腹肌,也讓他見識見識。
“我不說,你也不知道問。”一聽老頭這話,我感覺臂上的勁,正一層一層往下泄。“鍋里擱多少高粱,多少非羅面,你沒仔細看過?鴨食關鍵就在軟硬,三碗面配一碗高粱,這活你到底干得了干不了。”
我呼呼地喘著氣,提醒自己今天絕不能招他。
“我們這一級填養鴨子,就是要催肥,比例搭不好,鴨子就不長肉,那你瞎折騰什么呢?”
我拚命點頭,接著趕快把一盆盆燙好的鴨食搬出院子,只為能躲開他。
還好他始終呆在鴨房里,沒跟出來。
我又拎起一個淺底竹筐,蘸水去搓盆里那堆稠密的蠟色鴨食。等搓成六七公分長,兩公分粗的鴨劑子,再工工整整碼進筐里時,我多留了一個心眼,特意挪到太陽光下曬,以免鴨食過潮,老頭明天填鴨時,不會一泡就碎。
“趕明兒,鴨場那孫子再來,讓他先過你的手。”我聽了一驚,回望過去。偏偏這時,他眼中那縷短暫的默然與空荒,被我觸到了。
“只一樣兒給我記住,但凡有半只不夠格的被你挑進來,您受累,給我滾蛋。”葛清又低下了頭,回到里間。
后來我才懂,葛清眼里,他的手藝,就是命。別人眼里,買賣嘛,四個字,隨行就市。你好捏鼓,他便軟硬兼施,你有斤兩,他便可丁可卯。在不撕破臉的前提下,進退有據,嘗盡甜頭。所以換我挑鴨子時,一掐脖子,再摸背后,馬上就知道了。我告訴鴨場經理,填鴨沒下過蛋,肉嫩得跟小孩兒屁股蛋似的,可是柴鴨呢,一斤才幾毛錢。你四十只填鴨里,能往里摻五分之一的柴鴨,拿走。再欺負我,就是花果山蹬來的,也別想再進這個院子。這人卻不像前日那般張惶,只是點頭,只是笑。
很快,又是國慶節了。經過事的老師傅們,總借這個由頭,講起當年發生在這座城市里的“大串聯”。他們說那時南城很多剛分進廠的技工和學生,個個像虎目圓睜的小雞子一樣,闖進先農壇,里面堵得跟馬蜂窩似的。干餐飲的,誰也別再想經營的事,幾百萬個學生串聯,就是幾百萬張嘴在街上,你喊什么不要緊,要緊的是你吃什么。小館子烙牛舌餅、火燒,大飯莊就撈米飯、蒸饅頭。菜也炒不成了,大批量腌咸菜,然后像蓋房時篩出的細沙子一樣,密密叢叢地撂著。師傅們說,那幾年,也就咸菜這東西不用放衛星,別說吃進嘴里,光是看上幾眼,都要齁嗓子的。
今年是大年,運動不搞了,攤子卻收不得,各家店照舊要給演練慶祝儀式的學生,備好吃食。老人們又說,記得六六年,他們送過去好幾大鐵桶的白菜肉片。剛抬進臨時搭建的席棚,數不清的手,像釘耙似的朝他們攏過來。所以這次店里通知,凡是名冊內的人,等老謝一早開門,就要蹬著木板車,打條子,然后把蒸好的硬氣饅頭,拉到街口的六十三中。該校師生共計兩千五百人,每人一頓飯按兩個饅頭算。齊書記已提前和校長打過招呼,讓他們布置操場,配合發放工作。
當店里派出去的人,緊鑼密鼓地趕向學校,在操場上鋪好炕席,把五千個饅頭,分批碼在上面晾的時候,也在名冊之上的葛清和我,卻剛結束鴨房的日常掃除。僅一站地的遠近,老頭卻反從后院出來,掛好鎖,然后走到街邊一個窄束的小飯鋪里,把鴨架子擱下,再去19路車站等車。三截車廂,像手風琴一樣,牽牽扯扯著,穿過一條種滿榆樹和銀杏的棕黃色斜街。我和他順著墻根,溜了進去,站在無數熱火朝天的屁股后面,看人家忙。
我瞧見人群中央,有個身體單薄的小師傅,站在課桌上,維持秩序。
葛清不會碰這些饅頭的,他自己帶了個馬扎,一坐,把煙卷上,背朝著人,歇腳。
再有口令,再有紀律的青春,也還是青春,鮮活而颯爽,英氣勃發。
葛清怕見這個,別人不明白,我明白。
校長是文化人,只會撿好聽的說,你看這二兩饅頭就五分錢,一共得要多少糧票啊,國家真是不怕被咱們吃窮了。一邊的團支書接過話,永遠都是國家想著你,靠個人?誰支使得了誰,不給學生們甩臉子,就是你積德了。
面點的老師傅偷著講,葛爺這根煙一抽,咱們一上午白干。
我用身子將老頭擋住,便越發挪走不開。
操場地形呈井字,像一口壽木,上面敷著灰土,還有新描的一道一道石膏線。
風乍起時,土渣會迎面撲來。
土渣飛進嘴里是一回事,落到饅頭上,吃進嘴里,就是另一回事了。剛才還站在課桌上的小師傅,急忙忙鉆進后方,翻找蓋饅頭用的屜布和鐵夾子。
等饅頭發得差不離了,幾位師傅把家伙事兒斂齊,躲到排球網側面的假山池邊,扯閑篇。有一位說,近來發現百葉鮮不鮮,也看這牛是不是清晨五點宰的。還說鴻賓樓里的炒百葉,不用火堿,而是用水來發,顏色偏黃。短時間觸火問題不大,但超過三分鐘,立馬牙磣,所以這火候準不準特重要。另一位點頭說,這清真菜是有意思,早年回民的大師計安春,做過一道湯菜,羊肝先頂刀切薄片,去燙,快撈出來。再用清雞湯下鍋,調好味,燒開,重新放羊肝。最后黃瓜切好擱碗里,用這個湯澆,千萬別煮,這么一澆,黃瓜的脆,羊肝的面,加上湯的清淡,才周全。可惜老先生不做了,現在壓根沒人知道,這菜的扣兒在哪。
等周圍慢慢消停下來,我挪到他們身邊,蹭話聽。見大家有要走的意思,我忍不住打了個招呼,說計師傅那道菜,其實是用小乳瓜。這是一道快火菜,看似簡單,卻對選料和火候的掌控極嚴。否則,乳瓜和羊肝的香味,出不來。他們伸眼瞅了瞅,見葛清還嘬著煙,只是把身子轉過來了,就連說不錯,跟著你葛師父好好學,好好學。
傍晚,若是在后院仰頭望,太陽正浸沒在冉冉飄搖的碧云里,映射出淡蒙蒙的一層梨黃。晚秋的涼意明顯見濃,我便記掛著靠窗而坐的小邢,別受了風。我朝她樓上張望,只看到空空亮亮的綠玻璃,被霞光浸得如蜜蠟一般。
“鹵瓜汆羊肝,那道菜的年頭,可不短了。”掏爐灰時,我聽葛清在身后說話,于是放下了手里的火筷。
他綿弱的話音,像是爐子里不斷打晃的火苗。
“沒事您就少抽幾口,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誰的煙癮兇成這樣。”
我繼續朝爐子里捅著已斷成貝殼狀的煤球,跟他打岔。心里卻明白,他一定會問到底的。
“你什么時候認識的計安春,早不和我說,楊越鈞知道么?”老頭果然坐近過來。
“您心里有數,做師父都不碰半路出家的徒弟。再說,打著別人旗號,為自己討方便的事,我也不干。”
“好一個半路出家。”老頭邊咳嗽邊笑,“沒人告訴過你,計安春是我師哥?”
葛清像是故意不看,我那張訝異到扭了形的臉。
“人家是好好先生,聽我要進漢民館子賺錢,也沒說跟我翻臉。以前他抽不開身,會托我給他閨女烤個燒餅鴨肉吃,后來連小丫頭的面兒也見不著了,這點兒意思我會看不出來?”
老頭又變出一顆勤儉煙,遞給了我。他不知從哪兒找來很多的碎黃煙葉,捋去煙筋,切出細絲,親自曬,親自用煙紙去卷。
“照這樣看,計師傅對您也算不錯了。”
老頭并未答我,只是眉頭一縱,像開裂的地縫。他起身攥著一把銅壺,攥住圓柄,朝一只被刷得油亮的乳色鴨胚里面淋花椒水。接著又拿出一根頇實的檀木烤鴨桿,頭部包著三尺長的鐵筒,墊上抹布,往鴨鉤上的小環一伸,緊緊扣住,把鴨子帶下來入爐。
“這鴨爐里,為什么非燒果木,弄點兒別的木頭塊不是一樣么,火夠旺不就結了。”我歪著頭看他,又問。
“果木緊實,耐燃,點著后且不過去呢,這種木頭煙都少。你看松木、柏木跟杉木,煙特別多,一燎就過去了。”他的嗓子唏里呼嚕的,像是一鍋熬得很稠的米粥,“而且果木燒完后,木炭且不化粉呢,這樣一來底火就沖,爐子的溫度就能保住。另外你注意不到,果木一燒,香氣撲鼻。不信你到鴨爐前聞,這火能透出一股果木特有的香味,自然會帶到鴨子身上。”
我聽了立馬跑到鴨爐前,把鼻子湊上去想感受一下。誰想正趕上火苗轟的躥起,差點連眉毛都給燎著了。葛清說就等著看這一出呢,他用手撐住操作臺,一邊咳,一邊嘎嘎地笑。
我半捂著臉,連說好懸。
“這就是個第一感覺,猛一聞才明顯,你跟鴨房待久了,聞不出來很正常。下次再吃,你只蘸些鹽粒,白嘴去嚼鴨皮,果木的原香全附在上面,到鴨肉就止住了。”
葛清說完,一雙鐵蠶豆似的小眼,仍不挪開。
“計安春跟你把那道菜,都聊得那么透了,你還不拜他,你們倆到底什么交情?”
趁我不備,老頭舊話重提,聲音像刀片似的,割了我一下。
“看,火勢起來了。”他說。
我站在他身邊,一言未發。
那天小邢和我的倒休難得對上,她把我領到崇文門甕城月墻附近的菜市場。
在那棟像體育館一樣高大的圓拱形建筑里,我們像搖煤球一樣,被擠到蔬菜部的柜臺前。
她指著一筐冬瓜和土豆,光是問價,也不掏菜票。伙計拿著桿秤,不耐煩著說,都是凌晨從張家口剛運來的,保證新鮮。我見身后提著尼龍線網兜的人越排越多,就趕快拿了半斤蒜苗,拽她走了。
她興奮地說,讓給我行嗎,不讓你白買,請你吃好吃的。
我們從崇文門大街的石子路上,向西走出兩站多地,過了新僑飯店,又過了巾帽胡同的錦芳小吃店,她都沒有推門進去的意思。
她看上去,格外有興致。
后來走到臺基廠,她終于進了一家叫三元梅園的店。
“新開張的乳酪店,你吃得慣嗎?”
我看這個店挺素氣的,就問她,單賣這個還能開店呢?她沒理我,直接找服務員去了。
“同志,要一盤松仁乳酪,再來個燕麥雙皮奶。”她流利地說著那些拗口的名字,就像初次見面時,在她手里劈啪作響的算盤珠子。我喜歡聽她清澈見底的聲音。
她脖子一揚,告訴我,這次店里調崗,把核算菜品利潤的工作,分到她頭上了。我說難怪,你的臉上,仿佛貼了喜字。她收起笑臉,定了定神,輕聲說,我就是讓你一起高興高興。
我們背后有一扇木雕的鏤窗,陽光剛好能曬進來,又暖又癢的。她問我,你那碗什么味道,讓我嘗嘗,我說不行,她低下頭說我還不喝呢。兩人就這樣,好容易才安靜下來,坐了很久。
不知怎的,我又說起了葛清,她跟著聽,不講話,直到雙皮奶順著瓷勺邊,滴到了她印著菊花瓣的尖領襯衫上。
她擰著眉,反復擦拭。
女人似乎都不愿在一個話題上,耗太多的神,她又說起一直在她家門口修車的一個男的。
“前天我換個閘盒,這人說找不開錢,我告訴他不要緊,下次碰上再給我,一樣的。結果直到今天,我都沒再見到他!”她一連嘖嘖好幾聲,“真是的,你們北京人,就為這點錢,值不值?我們臺州,賣奶的男人,把奶分裝成一袋袋,塑料盆底下放好零錢,只留個牌子,便去忙了,你猜怎么著?”
我沒有理會她,她推了我一下,繼續說,“他晚上收攤時,奶全賣光了,錢是分文不差的,十幾年,大伙全憑自覺。他自己盛奶,也要往里多加分量,這就是臺州人。幾萬塊,十幾萬塊的生意,我們欠條都不打的。可見人和人之間,最看重的就是信任。”
我說她,能不能別張嘴閉嘴的總是“我們臺州”。她說你還不是一樣,三句話不離葛清。
我說我們這兒做生意,十幾萬塊也不打欠條的。她問為什么?我直接說,因為大家都窮,打了也沒人借給你。她聽了,臉都氣成了紫茄子。
我被楊越鈞通知,下午去三樓宴會廳讀報。
《工人日報》被師傅們用茶缸子墊在案頭,敲三家的敲三家,下象棋的下象棋。
這天有眼福,趕上面點的兩個老大,趁著醒面,沒事閑的,一人拿一根打荷葉餅的搟面杖,面對面坐好,敲鼓點兒。噼了乓啷的節奏,好聽不說,還令人振奮,竟圍了有兩圈的人爭著看。
楊越鈞鐵青著臉,和齊書記兩人,墩墩的一起走進來,所有人趕緊找位子坐。
這一趟果真不白來,這個會的議題是征求店里對鴨圈的處理意見。誰都清楚,葛清從不在這種場合露面,我就順理成章地成了烤鴨部唯一的與會代表。
我把頭往正中央的方向湊,想從師父的臉上,讀出半絲半縷的暗示。可我卻聽到齊書記搶先開了口,他說這事我帶頭表個態,新上任的副區長,姓車,以前和我家在一條胡同住過,兩家人打一口井吃水。人家是干科教文衛出身的,現在全區上下誰不狠抓安全生產?出一點岔子,關張,永遠不要再起來。眼下評涉外餐館的事,他也是負責人之一。所以我說,鴨圈不是臭不臭的衛生問題,而是能不能緊跟政治形勢的覺悟問題。
他的指關節朝桌面一扣,口水四濺地說,況且這鴨圈確實是臭了點。連老謝都反映,不要說巷子里,走到當街,車一過,風一卷的,茅房都顯不出自己來。
更多雙眼睛同時看向我,我感覺有一口氣頂在前胸,血壓好像也高了。
風勢吹得這么好,按套路,該是各人發言的時間了。
我眼睜睜看著,鴨圈的衛生問題,是如何轉移到作風問題上來的。
有的說葛清在店里,嘴上總叼著煙,一根接一根的,影響太惡劣了,被外人看見很不好。還有的說他對組織上的任務態度輕慢,國慶前配合共建校的學生演練,就很說明問題,都在熱火朝天發饅頭,只有他和,那人瞥了我一眼,把話跳了過去。就他搞特殊化,誰還記得,當天對方校長怎么說的?
甚至有人說,親眼瞅見他私自往外搗騰鴨子,賣到別的鋪子里。
這種場面一旦撕了口,收是收不住的。
討論會要是這么個開法,我倒可以一個字都不用說了。
“沒人叫你們開批斗會。”楊越鈞終于發話了,在我勉強能看到他的位置,“你們私底下誰比誰干凈,我看那幾個小服務員的體型兒就知道了,后廚的菜有那么養人?”
我直著脖子,朝窗外看。老實說這層樓的視野不錯,從水利部大樓,一直能眺望到五四一印鈔廠那個虎皮色的儲水塔。
“問題,是有的。但不要讓人家覺得我們不講道理,獨斷專行。”老人終于將詢問的目光,對準了我,“是不是也請區領導和街道的群眾們,過來看一看,鴨圈天天都有人在掃。凡事要有個論證的過程嘛,找到妥善的修繕方案,在評比前盡快實施,才是當務之急。”
小邢告訴我,多少人為這事都堵到區政府門口了,你別傻兒呱唧的不知深淺。鴨圈到底怎么處置,就算會上拍了板,也要由店里正式下通知,讓領導去跟葛清談,輪不著你。你嘴要是真癢癢,就躲沒人地方使勁撕。你就當自己那天不在場,反正這件事從頭到腳,跟你扯不上關系。
后來我才懂,楊越鈞說請外人檢查鴨房,不過是一句臺面上的套話。人們只在乎烤出爐的鴨子,吃著香不香,沒有誰會鉆到鴨圈里,找那股味聞。小邢說,你要會聽,你師父后半句話,才是重點,尤其是“評比前”和“快實施”。
誰有心,自然清楚該怎么做。
有天下午,葛清逮著空,少有地叫我跟出去吃口飯。我問他,去不去煤市街的致美樓,從店里一直走到取燈胡同,剛好可以松松心。
他說犯不上跑那么遠。
出門前,老頭面對著三個鴨圈,站了好一陣子。這些祖宗,還是雛鴨時,便由他照看,如今個個挺拔豐滿,胸骨長直,許多羽毛已呈出純白的奶油光澤,喙和蹼等處,皆是滑亮的橘紅色。他一回身,進屋換了件淺灰色的缺襟馬褂,又配了一條人造棉燈籠褲,纏好玉田的垂柳牌綁腿帶,腳上的筒式千層底棉鞋一蹬,叫我快走。
走到街對面的市第四幼兒園后門,那間蚌埠老夫妻開的飯鋪門口,戳著個長方形的紅漆木牌,上面刻著“應時小賣”四個字。老頭在人家玻璃窗戶下,搭了個矮桌。然后他走進鋪子里,把懷里揣著的一包鴨架子,掏了出來。
我不知當看不當看,便把頭轉向當街。
老頭和掌柜說,拿給家里嘗嘗吧,自己養的,不知以后還有沒有了。
對方接過去說,哪里來的造化,總讓葛師傅惦記。
老頭沒有言聲,出來和我坐下。掌柜端過來半斤烙餅,麻豆腐和炒豌豆也一樣撥了一點,擱在五寸碟里。他把煙掐了,掰開餅,嚼起來。
他越嚼越用力,連脖子上的夾肌和筋節也突露出來。
風從胡同口刮起時,土渣子和落葉被吹進碗里,我用一張草紙蓋在上面。
我說,再喝口茶,就回去吧,他也不理我。
直到我坐得兩腳酸麻,他卻掏了錢,說可以走了。
他的步子很快,我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當我一路扶著墻,進到后院,卻看見原先那幾間被打通的小房,在是在,卻已不是鴨圈了。
它們在極短的時間里,被人清空、拆平、抹石灰,再填滿。
鴨圈被改成了庫房。
我覺得我當時的反應是正常的,站在空空冷冷的院字里,我張著嘴,等誰來給一個說法。
葛清才不正常,他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頭也不抬,推門進屋。
說法當然是沒有的,倒是貼在公告板上的一張通知,算是對這事做了交代。今后烤鴨部的鴨子,會從郊外的大紅門屠宰場,連夜往店里運。相關崗位人員,要認真負責地做好檢收工作,好鋼使在刀刃上,提升效率,安全生產。
我總是講,楊越鈞是一位宅心仁厚的好人。
如果你看到他那張寬大厚實的圓臉,你也會認同我所說的。
我還要講,我師父是店里唯一敢在這個時候走進鴨房,來看葛清的人。
他很懂得事體,只站進門內,方便說話就好。
“老哥哥,你現在松快多了。不用擇毛,不用燙食,更不用宰牲,原先辛辛苦苦填養活鴨,現在人家直接把白條鴨子送到您屋里,這是福氣。”
“掌灶的,你最拿手的干燒魚,原料也用外面買的死魚嗎。聽說萬唐居好幾位管事的,都被叫到區里談話。楊師傅,為什么跟鴨房不相干的人,倒有了說話的份兒,唯獨對我不聞不問。怎么,連我也臟,也臭?”
楊越鈞一點不惱,反倒笑著說,以后這煙,能少抽還是少抽一些吧,這樣也是為你好。
葛清撂下手里的活,回過身,他瞅見我也站在師父身后,就沒再開口講話。
師父走之前,依舊忘不了對我噓寒問暖一番,還囑咐著,短了什么,盡管找他。
“凡事切勿瞞我。”
鴨圈雖然改成庫房,但位置變不了,照舊在鴨房斜對過,這也意味著,誰想取個白瓜西芹,蔥姜雞蛋的,免不了要跟葛清打個照面。出來進去,不招呼一聲總沒道理的。被支使過來的伙計,很快想了個轍,他們會先找到我,拿什么拿什么。久了,更有人干脆列好單子,我再拎著籮筐、推車和起貨勾,急急忙忙地從庫房里現揀好,給前院拉過去。有時候小邢在樓上瞧見了,也會說,這人到底還是個驢師傅。
有天葛清從木箱里拿出一瓶鮮牛奶,燉了一鍋鴨架子湯。
他假模假式地,遞給我一碗鴨湯。我說不喝,他說得喝,里面有姜片,天越來越冷,去去寒。我忍不住問他,到底什么事。
他拿出一顆自己卷的煙,知道我抽不慣,假意讓讓,然后反問我,知不知道,區政府哪個部門,專門能受理他寫的信。
我一怔,便提醒他,您不識字的,寫什么?他說,我不識,你也不識?我說你寫唄。
“哪有伙計背著店里,私自給區里寄信的事。”我立起來,把湯擱回臺子上,“您寫什么先不說,白紙黑字的人,可是我。”
“沒你,我就辦不成這事了?我是想看你,到底算不算我鴨房的人。鴨圈一沒,那我在萬唐居算什么,烤羊肉串的?保不齊下次連鴨房也是公害,一起填了。”
他干癟的臉,像一只被車輪軋斷了筋的老狗。
“到底還是跟楊越鈞一條心。”
我不理他。
“他是你師父,他教過你怎么燒魚嗎?你不是想學宮廷烤鴨么,我就能教給你。”
老頭的眼力,一個字,辣。
我重新端起那碗已經微涼的鴨湯,仰脖喝下去。
那天他說了很多話,很多很多,從他入行時的規矩說起,一直到填鴨對這行有多重要。他還讓我寫,外人說我葛清一輩子只認錢,不認人,其實不讓我養鴨,我反而松快。但照這樣下去,這行以后有的是地方偷工減料。一只鴨子,本該一百二十天出欄,有人能縮到六十天,甚至更短,那吃起來,就是肉雞味。過去鴨坯要先吹氣,脂肪像泡沫一樣,才好皮肉分離。入爐一烤,油從毛眼往外冒,相當于自炸,那樣肉才酥脆,這是幾代人的經驗。如今這些工序都撿不回來了,聽說有的國營老號,正研究用噴火取代鴨爐,更有人敢拿鹵鴨真空包裝來賣。如果這種頭也可以開,你們不如先碾死我這把老骨頭,倒也清凈。
老頭雖不識字,但他每說一句,會掐算好字數,看我一一寫出來,才肯再往下講。
他卷的煙,嗆得我眼淚橫流。
我從沒寫過這么多的字,那天我感覺自己像個為民陳情的狀師。后來我告訴他,太晚了,我很累,骨頭好像被擠扁了一樣,還特別困。他又點了一顆煙,想自己的那些話,也不理我。
我擔心第二天他會賴賬,一宿沒睡踏實,好容易熬到早上,卻一不小心瞇著了。涼風伴著細訴的微聲,由腳心直灌進小腿肚子,吹得我一驚。醒了一看,倒是他先來找的我,他說你昨天寫的還真沒摻水分。
我問他,說過的話,還算不算數。
他只是將那封齊齊整整的信,輕輕放我跟前。
等葛清靠在椅背上,把腿一搭,卷煙一點,臉可就變了。他說怎么烤鴨子,就算告訴你,你也用不上。三年后,這桿兒一挑,你心里自然有數。
我頓時感覺要壞菜,信反正寫了,他隨便糊弄我幾句,能有什么話可說?
“桿兒一挑,稍稍發飄,就是熟了。特別飄,就過火了。還沉著,壓著你,便是不熟。再一個,就是顏色,烤出來的鴨子是老紅,淺紅還是嫩紅,你如果不瞎,能看出來。”他的拇指尖蹭著窄小腦門,咳嗽很久,又吐出一口痰,才把話連下去,“還有一關是把鴨子挑下來,放湯。它里面不是灌水了么,塞子一拔,紅的,就有六七成熟了,因為水里帶血嘛。如果發白,九十成熟錯不了。啪一拔,全是油,那就是過火了。”
我憑著這些話,像是踩著腳手架一樣,使勁去夠他所描繪的色彩與形狀。
他用鼻子把煙氣醒了出來,說慢慢來,一下子講太多了,你也消化不了。
我心里一熱,問他,現在我就親自烤一只試試,你準不準。
他趕緊搖起手說,你快放了我這點兒鴨坯吧,滿打滿算,也沒幾只是我自己養的了。
小邢叫我去食堂找她,我坐下后,她也不說話,清潤的一雙眼睛,看得我心里,甜絲絲的。我說我有好事,她說我也有,你先忍一忍,聽我講。她從手邊的塑料袋,掏出兩個深紅色的石榴,里面還堆著許多指甲蓋一般大的青菱角,一起推給我說,北京天氣干,吃一些,敗火的。我說一大老爺們,掰石榴,啃菱角,出來進去的,不像樣子。她問,你吃不吃。我說心領了。她又問,你吃不吃。我說,吃,吃。
她把一小部分劃走了,說要送給誰誰誰,人家不會像你這樣沒良心。專門從老家捎來的特產,你還不稀罕,我和姐姐從小就吃這個,你也看不上?她差一點把自己的氣給勾上來,我忙按住塑料袋子,打結收好。
“我的好事,你聽不聽?”
“你說就聽,不說,我聽什么。”
“葛清終于松嘴了,愿意讓我烤鴨子。”
“什么時候的事?”
“什么時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我先代筆,給區領導寫了一封信,信里有他的……”
“你別告訴我,我不想聽。”她的口氣像裁紙刀一樣,削下來。
“你應他了?”她又問。
我想一想后,便點了頭。
“你在鴨房燒柴火,腦袋燒成灰了吧。宮廷烤鴨值多少錢,你的前途又值多少錢?葛清把你拉下來墊背,他當然是光腳不怕穿靴子的。”
我告訴她,那上面不過是些技術上的建議。
“信還是這封信,關鍵看是誰送,什么時候送。你可是楊越鈞的徒弟,還有,下月初就是評比的日子。要是店里所有人的努力,最后栽在你這封信上了,你就是宮廷烤鴨的傳人又怎樣,哪家店還敢用你?”
她打掃完飯菜,提起一個暖瓶,朝鋁飯盒里倒熱水,然后用鐵勺在里面刮了起來。
“這都什么年月了,還沒結沒完的。難得他這么信我,除了我,他還能差使誰?”
她將飯盒里的熱水一口口喝下去,還有那些飯粒、菜葉和油花,都混在一起,被沖進嗓子眼。“他信你?他信你能值幾個錢?”
回到葛清身邊,我先看到了一地煙頭。
風起來時,花白色的余燼撲面而至,分不清是爐灰還是煙灰。
“店里正狠抓工作紀律,您不怕被人撞見,我還怕,也不瞅瞅這都什么節骨眼了。”我找了笤帚,趕緊把煙頭撮進簸箕里,“連師父也讓您少抽些煙,怎么他的勸也不聽了?”
“鴨房是我的地盤兒,誰敢管?是,你師父會說話,會做人,要不人家當領導。”
他想了想,又說,“我那封信,怎么還擱點心匣子里呢?”
“您見我哪得著工夫了,這么重要的信,不得仔細打聽好,到底哪個部門收,負責人是誰,才敢往那邊送。否則,查無此人倒還好,真落到不搭界的人手里,您心里踏實?”
他不好再說什么。
小邢常對我抱怨,萬唐居哪里都好,唯獨缺個澡堂子。所以她總去姨夫工作的五四一印鈔廠,才可以痛痛快快地洗上一頓熱水澡。我進不去,便坐在廠區北門兵營外的一串矮石欄,等她。偶爾,我會看見廠區上方的天,那清緲的游云,變成一種很透亮的落霞,又高又遠。
“有心事?”她出來了,發梢仍在滴水,但是顯得黑亮,密實,非常漂亮。“廠子里在放《郵緣》,陳燕華和郭凱敏演的,可惜你進不去。”
她的聲音顫微微的,嘴唇輕抖。
“你帶我去廣安門電影院看吧。”
她站在電影院門口,望著上面彩繪的宣傳牌,猶豫看哪部片子。
“這兒沒《郵緣》,有《大橋下面》,你看不看?”
我說看什么都行,站著沒動。
“為了那封破信,葛清又難為你了吧?”
我露出苦笑。
“看不出,你還有心慈手軟的一面。換我,扭臉就把信給撕了,不,壓根兒我就不會寫。”
“你真的這么想?”
小邢正要取出一張晚報看,聽我問她,點了點頭。
“你是怕不把信寄出去,他不教你真東西?”
我沒有答她。
“我在問你話。”她輕輕推了我一下,“你只需告訴我,是不是擔心這個。如果是,好辦,包在我身上。”
我傻里傻氣地,注視著她的臉。
“看什么看,掏錢買票。”
初冬的北京,空氣里總有一種冷冽的薄荷味。
葛清這幾天有些喘,我想去半步橋的鶴年堂,抓幾副生地黃、麥冬和苦杏仁這種潤肺的回來,熬湯劑。路上我想,那封信實在不行,寄就寄了吧,里面無非是在專業上較較真,也不礙著誰,反正鴨圈填都填了。
我獨自沿盆兒胡同往南走,半路碰見一個半熟臉。他站住問我,認不出來了?道林的嚴誠順呀。我停下步子,不知該說什么。
他說沒事,兩家店的師傅都是老交情,別因為爭個指標,把彼此弄生分了,值不當。
嚴誠順掏出一顆煙,給我點上。
“道林搬來搬去多少回,就沒遠過,為什么,區里咱有人。”他向胡同深處望了望,低聲又講,“但要說在市里,還是你們的聲望大,這次涉外餐廳的指標,就是市里拍板。如果沒有‘涉外’二字,上級根本不給你批原材料。誰戴了涉外的帽子,桂魚、茅臺酒就進哪家的店里。輸了的?想經營點啤酒還要跟‘二服局’打批條,連鮮貨都短。搞不好一家店就此增收,另一家要關門的。跟個人有沒有關系,你自己想。”
“你們領導說了嗎,怎么安排的?”我直接問他。
“安排什么,道林的菜,你嘗過啊,我手下那幾塊料,給他們一斤上腦肉,都不知怎么改刀。”嚴誠順把煙往地溝一彈,“所以道林才在設施、裝潢上面砸錢,你們店的就餐環境也太次了點兒,算是給我們留了個空子。可惜市里一向看好你們,什么時候市里不管萬唐居了,那我敢說,道林的勝面比你們大。”
那一整天,我的身體里都跟咽了個彈球似一樣,叮叮咣咣的。
這信千萬不能送。
后來小邢告訴我,她趁我倒休回家,自己帶兩袋密封餅干,兩瓶桂花陳,偷著去鴨房見過葛清。起初我還不信,后來卻聽她描眉畫目,講得真細,才知不假。
那天老頭怕著了風,在門外加掛了一條棉氈門簾。她剛掀開要進,就被叫住。葛清說他正在盜汗,怕交叉傳染。她便識趣地端了把藤編的小坐凳,看葛清抽煙。
“常聽小屠念,說您烤的鴨子香,一坐進來,果真是。爐子里飄出來的鴨油味,怎么聞,都嫌不夠。”她講話歷來都目不轉睛地直視對方,以證言之鑿鑿,“從前他想片些鴨肉讓我嘗,我還說公家的財產,動不得。現在看,原來是我不知道珍惜。”
葛清吐了口煙,重復著那三個字,“公家的”,然后一樂。
“聽說您祖籍張北?跟掌灶是老鄉。”見葛清仍不搭話,她繼續說,“我家原也不是北京的,我很小就跟大人住進了槐柏樹街。北京干,春天暴土揚塵,夏天滿街的樹上都是‘吊死鬼’,秋天氣燥,一入冬,能凍死個人。我和姐姐年齡隔著遠,若不是小屠在,這店里店外的,還真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廚子都賤,愛找前廳女服務員聞腥。你是喝墨汁兒的,屠國柱能和你處,是他有福氣。”老頭冷不丁一句話,令她聽了暗喜,臉上卻越發犯愁,倒不吭聲了。
“他在鴨房跟我,除了一身的餿臭,什么也沒攤上。你們江浙姑娘都是仔細人兒,能忍他到今天,我這個做長輩的,應該謝你能有個多擔待才是。”
聽到這里,她心里反而有些發沉,實沒指望過,這種話會從他嘴里講出來。
“您這樣講,就見外了。店里都說,楊師傅對小屠,恩如再造,情同父子。若要我論,什么是父子,朝夕相處,才擔得起,是不是?”
葛清掐了煙,不知是不是真被感冒鬧的,總之眼角好似磕了一樣,滲出淤紅。
“我們臺州老家,子女多的家庭,孩子成家后還能合著過日子的,會有人夸撐門頭的人,調教有方。說做父親的,是明眼人。早年一家子在生產隊掙的工分,還有小錢,都交給撐門頭的主持每月開銷,打點娶嫁、人情,集市日提籃子去買菜。”小邢一松下來,口里會流露出半生不熟的吳越語,像在唱小曲,“阿娘對我講,從前村里有戶人家,由父親撐門頭。老人節省得很,上街只會買小魚來當菜,結果家里糧食反倒不夠吃。小兒子看不過去,主動要當撐門頭。他頭一天上街就買來豬肉,次日又是豬肉,父親慌了,后面的日子還怎么過。哪知第三天起,家里人都吃不下飯了,干活也有力氣。原來小兒子知道魚咸開胃,豬肉會把胃口吃膩,反而省糧。依您看,這個撐門頭的,誰來當合適?”
當時小邢也沒想到,老頭會一直聽下去。
“小屠看上去明白,實際是個實心眼。我們臺州人管里外都會做人的,叫刀切豆腐兩面光,我知道,小屠不是這塊材料。我這樣說,您能理解嗎?”
“姑娘,你嘴里噼里啪啦的,跟含了個金算盤一樣。”
“是不是?小屠也這么說我。”她扶了扶桌角,提起身,“我給您倒碗溫水吧。”
“不勞您駕,快坐回去。”老頭喉里有痰,講話也不敢放聲說,“姑娘,你這人說話,我愛聽。別看屠國柱天天跟著我,我們爺兒倆一天下來,也不一定有句整話。有時候我寧肯跟鴨子嘀咕,也不愛告訴他。”
后來她要走,葛清說什么也要片一盤鴨胸肉,碼進一個蝴蝶牌的鋁合金飯盒里,叫她帶走。我還是不信,說鴨肉呢,她說吃了。我說,我追著屁股后面喂你,你正眼都不瞧,現在卻上趕著到鴨房去偷嘴。她伸手要撕我的嘴,咬牙切齒地說,若不是為了你,我會壞了規矩。
考評的當天早上,下起了入冬后的第一場雪。冰碴瀉到街面,很快溶成了黑綠色的鹵汁。萬唐居這側的磚路陡斜起翹,院里又是坑坑坎坎的土道,枯葉落在泥淖里,像是打了一半的棗糕。眼瞅門臉變成堰塞湖了,楊越鈞急忙調店員在胡同口清積水,墊磚塊。
后來齊書記托熟人捎來一句話,情況有變,上面說這次不看前廳就餐環境,直接進后廚,檢視制作工藝。我終于知道,萬唐居在市里,果然有人。
齊書記一邊把領導往操作間引,一邊介紹,這位是市辦公廳的肖主任,那位是區里分管食品衛生的車區長,還有“二服局”局長丁鐵峰,完后他特意挽過來一位小腳老太太,說是宣武飲食公司總經理兼黨委書記,叫高玉英,據說從前是董必武的秘書。
肖主任對楊越鈞一個人講,你店里那些破桌子,是不是該換一換了。道林新砌了青石高臺,拓路基,區長有光,親自題匾,那是什么陣仗。這次若真將環評算進考察項里,你豈不要先折一陣。老人說我們的匾是溥杰先生真跡,多少年沒動過,前廳可是上好老榆木刨的桌面,結實,耐熱。肖主任笑著回過身,帶人從初加工開始看。
這幾位是有備而來,別說解凍池和雙通調料臺,連木柄手鉤、鋼碼斗和竹籠連蓋,都要親手摸過才算數,肖主任中途還蹲下去看排水溝。
進入演示環節,楊越鈞穩穩扎扎的,好像真給他一支隊伍去防汛,也不難。
“重新布局的大廚房,每個區域都實行了國外的海灣式排列法。最大限度利用貯藏區的空間,從熱菜間到出菜口的流動線,清晰順暢。”
“楊師傅這個歲數了,還親自上灶?”高老太太的聲音略尖,每個人都能聽清她說的話,“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有您在,這響堂雅灶的門風,就不會丟。剛才我留心看了備餐間的洗手盅和面點的刀具柜,干凈。還有那些新灶臺,是不錯,當年我頭一趟來這里,還是用青灰加麻刀抹的沙子搭的呢。”
“您老好記性,那是從我張北老家請的爐灶曹,他搭灶敢用足料。可惜,手藝人的這點兒孝心,不是誰都能看到的。”
肖主任聽了,朝老人肩膀上拍了拍。
“入正題吧,道林能把宮保雞丁做出荔枝口來,國際友人來了,張嘴要吃的第一道菜,就是這個。”車區長直截了當,“你們呢?”
楊越鈞將所有的人,全領在后院,跟雪湯子里站著。
鴨房卻寂然不動,門都沒開,像是一座不愿外人打擾的土地廟。我剛鉆進隊伍,就被師父拉了過去,我直沖他搖頭,示意真不知情。
風是越刮越烈,站隊首的肖主任和高老太太,華發亂飛。聽見丁局長在咳嗽,楊越鈞讓我進去問問,葛清什么意思,想不想干了,不想高老太太卻先開了口。
“葛師傅啊,我是老高,我們來看你了。”她合緊剛換上的雪花呢厚毛大衣,走近房門,“你開開門。”
所有人都等在原地,繼續看。
“葛師傅,你還好嗎?”為了蓋住風聲,老太太鉚足勁說著。可惜她嗓子再尖,話音飄到鴨房前,還是冰消云散。
“我們是聯合考評組,專門評定涉外單位資質的。葛清同志,宮廷烤鴨是最后一環,希望你配合工作,把門打開。”車區長拿出手絹,擋住嘴說,“總不能讓我們為了等你,一起守在大雪地里,多難看!”
高老太太撫了撫頭發,決定親自敲門。
師父腦門已急出汗來,幾步跨過去,我也只好跟著。
“老葛,先把門打開,讓領導同志把正事辦了,等參觀完,隨便你怎么折騰。”
老人先用手板拍著門,再一揮臂,讓我推門。
“葛師傅,你的信我收到了,你反映的情況,我都清楚。正好今天人也全,你的意思,就讓我們站在這里,理論清楚嗎?”風勢小了,高老太太的尖嗓,把站在雪地里,被吹得暈頭轉向的我們,驚了一跳。
楊越鈞正要走下小石階,聽了一時動彈不得,形如泥塑。
“收到就好,我這人嘴拙,非要一筆一畫寫在紙上,看的人才清楚。也別再挑我,說什么只會耍混蛋,不講道理。”葛清終于吱聲了,還很清楚,“鴨房是工作間,不是景點兒,沒什么可參觀的。我讓徒弟搬把凳子出來,給您坐。”
“多久以前的事了,還提。”高老太太沖我們張望著,“葛師傅收徒弟了?那我可要認識認識,哪位是?”
我朝她點頭。
“你師父不識字,信是你寫的?”周圍人都在看我怎么說。
“代筆。”我強作鎮定地答。
聽這里還有我的事,楊越鈞干瞪著我。他之前交代過的,凡事切勿瞞他。
“你別為難他。”高老太太對我師父說。
門鎖一松,我兩步跨進鴨房,往里尋,老頭正站在鴨爐前。
他今天沒有抽煙,臉是剛刮的,兩手一背,不知從哪找了件灰色的棉線工服,披在身上。
“天氣冷,多加件衣裳吧。還會自己送信了,深藏不露啊。”
“支使不動你。墻頭兒立了個折疊桌,連凳子一起,拿出去。”
我一邊夾起一個,朝外走。屁股剛騰出來,葛清緊跟著就把門摔嚴。
院墻上幾根光不出溜的老柿樹樹枝,讓雪水壓著,幾滴冰豆子掉我脖子里,怪涼的。
“你讓我坐外面,我就坐外面。”高老太太讓了一讓,要肖主任坐,主任哪肯,忙扶她坐穩。“不過葛師傅,有些事,是不是你也該習慣習慣了。你們店改建倉庫,楊師傅是問過我的,我說這是萬唐居自己的事,輪不到外人說話。你把信寄到我那,我有多為難,你知不知道?”
鴨房里,一聲不響。
“不僅是萬唐居,全市很多店的鴨子,都由定點的家禽屠宰場統一配送。在衛生、成本和管理上,能夠實施標準,我們對質量也好提要求。再說你鴨圈里那個味兒,多少住家找到居委會,寫信告區里,最后都找到我辦公室了。哪回楊師傅不是因為你挨說,他回來跟你掰扯過嗎?要說你葛清在鴨房的自主權,我在哪家店也沒見過。”
后院顯得異常寧靜。
“你想開點,何苦計較眼巴前那一丁點得失。你信里提到的那些通病和惡習,就很到位嘛,這才是你這種老師傅該講的話。也請你相信,我們的領導有這個覺悟,更有這個能力,將本市的餐飲行業,做到推陳出新,精益求精。”
車區長跟著喊起了話,“葛師傅,高老太太這些話,我們平常都聽不到的。大風天里,她掰開揉碎了做你的思想工作,咱不能不領情啊。總以為誰還要害你似的,有這個必要嗎?”
“你們是穿官衣的文化人,有階級立場,有政治覺悟。這還是站在門外,真全進來,能有我說話的地方?”
葛清的語氣,像那扇榆木門上,通直而粗澀的條紋,被磨淡了,總要漸漸隱去。
我很想再進去一趟,看看他。
“各位大老遠趕來,無非是想知道,宮廷烤鴨的招牌到底夠不夠分量。這樣,鴨肉烤得了,你們叫人端走,吃完再說。”
車區長立刻派了個穿制服的,進屋取菜。
“這才是我最樂意看見的。”高老太太回頭看向我師父,“老楊,我就說,你不會白熬這么些年。對萬唐居,葛師傅這心里,有本賬。”
又一記摔門聲后,幾碟散著熱氣的杏仁片鴨肉,被端出來。
齊書記叫人把醬料、卷餅和碗筷碼齊,卷好后分別拿給領導們品嘗。
幾位干部,從肉色,到切工,反復看,反復說,怎樣吃,才是內行。
“趁還熱,快進嘴。”齊書記提醒他們。
高老太太單夾了一片薄肉,送進嘴,嚼完咽了。她放好筷子,等別人怎么說。丁局吃得最熱鬧,五六片肉,卷在一張餅里,一口吞下。車區長打趣說,烤鴨我吃得多了,說說心得。吃烤鴨,就要吃鴨脖下面,連著鴨胸的第四刀,又細又嫩。至于口感,好與不好,八個字足夠:肥而不膩,瘦而不柴。否則,我沾嘴也要吐出來的。葛師傅這盤鴨肉,光八個字,還不夠,我再給他四個字:入口即化。這樣說,總沒有人怨我拉偏手了。
“屠國柱,進來。”葛清叫我。
進了屋,我問老頭,門還關嗎,他說關。我照做后,等他吩咐事情。
老頭的臉被火熏紅了,他說里間的爐子都點好了,你自己烤一只鴨子出去。
此刻火勢正壯,我抬頭去瞧掛鴨鉤,又把灌了湯,上過色的鴨坯,掛上去。撐挑鴨桿的時候,我還在想,要是別人的鴨房,現在市辦公廳主任和區長,早站我身后,邊看邊鼓掌了。運氣好,還要拍照,要登報的。
“夸人的話,都帶勾兒,聽了撓得心里癢。那盤鴨肉也對味兒?領導說對,那就對吧,可惜那鴨子不是我烤的。下班我就去對面小飯鋪傳話,說領導們嘗了你家的鴨子,說這肉啊,入口即化。”
老頭又嘎嘎地壞笑起來。我轉著鴨身,見鴨脯呈橘黃色時,快速用桿挑起鴨坯,貼近火去燎底襠,令鴨腿也一起變色。心里卻隨著葛清的話,時緊時松。
我無從想像,門外的人,會作何感想。
我烤鴨背時,掐著時間,好久好久,未見任何動靜。
葛清也真沉得住氣,不再講一個字。整個萬唐居,合著全在等我一人。
“著色后,你剌一刀兒看看幾成熟了,再叫我。”
當淺白色的湯油從腔內溢出時,老頭將我趕回操作臺。我洗手時,他把鴨肉片好后,在上面扣了一副魚盤。
他看著我,小心托著盤子出去,然后慢慢將門在我身后磕上。
我在老太太面前攤開盤子時,鴨肉還很燙手。
高老太太反復打量著我,再次拿起筷子,利落地夾了兩塊肉,吃了進去。
其他幾位,臉如泥色,不知是凍的,還是氣的。
“宮廷烤鴨起根兒上,所用原料,就是我親手挑、親手養的北京鴨。除了鴨食由我和徒弟來做,還要定期喂它們小魚兒吃,和它們說話。我講話臟,人不愛聽,但它們聽。”
我垂著頭,退回楊越鈞身邊。
“鴨圈沒了,我是難受,為什么?因為我知道這門手藝,我快守不住了。”葛清的聲音似乎離近了,我猜他正緊挨著門講話,“你們位高權重,圖的是管理方便,一支筆,一張紙,就把我幾十年的規矩給敗了。但你們哪一位能告訴我,一只鴨從飼養到出爐,要經多少道工序。您幾位連好壞都分不出來,這眼光,如何放長遠。所以我寫信,不是跟楊越鈞較勁,也不是為自己謀好處,我是想告訴你們,管這行的人,不懂這行,可悲。但愿有朝一日,您再來跟我談管理,那時我一定請您進門。但愿有朝一日,我還活著。”
高老太太見話已說盡,只輕嘆了口氣。
走之前,她客氣地望著我,然后跟楊越鈞說,不管怎樣,這門手藝有了傳承,總歸好事一件。她還當著我師父的面,把一個牛皮紙包,親自交到我手上,說是前些日子從懷柔老家,親戚捎過來的核桃和干蘑,本來想當面送給葛師傅的,現在轉托給你吧。
萬唐居被評為涉外單位的那天,店里搞了個簡短的掛牌儀式,楊越鈞和齊書記并排站在正門口。門檐上方,是新擦亮的墨黑舊匾,三個手工陰刻的瘦金大字,仿若枯樹生花,越看越有味。兩位老人,同將一個松木襯底、磨砂銅精刻的方形獎牌,工工整整地擺在門臉上。
我依舊和葛清,守在鴨房里。看灶上的火蓋,燃起一圈青焰,正汆著一砂鍋的羊頭。
騰起的蒸汽,漫在小磚房里。
葛清朝鍋里兌了鴨油,蓋嚴后,叫我去看屋門關死沒有。
他支好馬扎,劃上一顆煙,讓我也坐下,問,聞出什么了?我深吸一口,猜,紅塔山?他緊咳嗽半天,手掌來回地扇,將煙趕走,又說,是鍋里。我笑著說,沒聞出來。他指著櫥柜上放的半碗牛奶,叫我倒進去。我掀開陶蓋,一邊倒,一邊看,里面還擱了好些豌豆苗、南瓜蓉和扯成絲的干貝。
屋子暖烘烘的,兩人像泡在澡池的廂座鋪位里。
我咂了一口淺黃色的羊頭湯,頓覺由心窩到脾胃,陣陣綿滑溫熱,舒坦極了。
“月牙刀長成什么樣子,能把羊齒骨的牙花都刮凈了。”我捏起一片肉,舉在燈下照,薄可透光。
老頭找出一把一尺二的、帶彎的長片肉刀,往我對面一撂。
睜眼細瞧下,刃口鋒亮,如縞衣掛身。勻稱的弧彎,更似硬弓橫臥。
我攥住硬木刀把,顛來倒去地看。
“喜歡就拿走。”老頭把煙一掐。
“我可不敢了。”我聽了趕緊放下。
“不會再讓你為難的,況且這把刀也不是我的。是我師哥計安春,當年親手做的,先頭說借,后來一直擱我身邊了。”
聽見計安春三個字,我老老實實地坐好。
“鹽花撒得如雪飛,薄薄切成與紙同。”他胡亂念了兩句,“拿去吧,愿意留下,就留下。”
我仍不肯動。
老頭還想說什么,兩只手在身上亂搜,找煙。
“計安春總覺著事事都能放得下,卻在收徒上面,跟自己過不去。兩天前,他終于把手藝帶進了棺材里。有些菜,你們永遠都吃不上了。”
我聽到后,腦袋咣當一下,被錘了個滿天花。
“我知道,烤鴨的配方,你們賊著很久了。沒關系,以后我講,你聽。”
那柄彎刀就躺在我眼前的木案上,我卻不敢再碰。
“涂在鴨腔內壁里的調料,是我花幾十年工夫配的,添了蔻仁、官桂和甘草這樣的藥料。我可以把要目和成分,一一背給你聽,你自己琢磨去。”
我抬起了頭,卻高興不起來。
“你和我師哥有過交情,現在咱爺倆坐在這里,也是緣分。我把丑話說在頭嘍,多前兒我沒有親口提退休,這些東西,你不能露。只要我還干得動,你就算什么都知道,爛也要給我爛肚子里。”
高處,灰白色的玻璃窗外,幾道樹影正來回飄晃。
風見緊了,被我撞上的屋門,噼噼啪啪直響。我被驚了一下,剛回過神,忙說規矩我懂。
“小子,你是個想在這行干出名堂的人。可惜這行最得意、最體面、跟金子一樣閃著光的好年份,那是靠一批老師傅養出來的,早過去了,連我也只趕了個尾巴。以后會不會再有,我不好說,但肯定不會在你這一輩。”他的雙手搭在膝蓋上,哆哆嗦嗦著,“勤行里你這樣的苗子,不多,但單憑你一人,撐不起的。任你鉆得再深,學出精來,也不過是保住這一行的香火,別斷下去。有朝一日,能給后人當一塊墊腳石,便是你功德一件。”
葛清站了起來,找出一條熱毛巾捂了捂臉。然后他背著身,叫我快取筆紙,仍是他講一字,我便寫一字。
有天早上,葛清去買蔗糖,要回來兌米醋,給鴨皮打糖色。他讓我去里間的墻角處,仔細辨認各種調味料在味道上的差別。
我剛解開麻袋口,捧起一小撮廣皮和胡椒粉,就聽見有伙計站后院拍門。
我問他,又做什么。
他說,楊掌灶正在長椿街的東來順里,專等你一人。
那是一座嵌綠鑲金的清真飯莊,幾何紋樣的拼磚花和彩釉的欞花格窗,配上標志性的穹窿頂,為整條街都添了幾分纖巧華麗。我一進來,老人就開始往銅鍋里放爆肚,等我一落座,過了水的肚仁兒剛好能吃。他布到我碗里,我趕緊點頭答謝。
“以前吃火鍋,一桌子人,互相不認識,鍋里每人一小格,你吃百葉也好,散丹也好,只管涮自己的。你葛師傅剛進店時,我帶他吃過一次,他只要一盤白菜幫子,涮著涮著,就看出小格下面是松的,他就把筷子伸到別人那邊,涮進去的是菜,結果夾出來卻是肉。直到抹嘴走了,也沒被人逮著,你說他厲害不厲害。”
我估摸不出好壞來,只是笑著點頭。
“動筷子,怎么不吃?這家店的二把手,和我是把兄弟,當年師父讓我們站大盆上,一上午,要切出六鉤子羊前腿。黃天暑熱的,汗漚在褲襠里,全淹了,可這是師父交代的話,你敢拗老人的意思嗎?還不就為一個孝字。”
“葛清寄信的事我真不知道,之前他叫我代筆,沒有匯報給您,是我犯了糊涂,畢竟這種事還頭一回碰上。”我終于聽出意思來,趕緊解釋。
“每年市里的各類考評,從旅游局到商業部,再到烹協的‘十佳’,全評下來牌子能掛滿一山墻。這個評不上,評那個,總有我拿的。我怕的,是你心眼太實。”熱汗從他瓷實的臉盤,滑滾而下。
老人喘了一口氣,想歇一歇再講。
“萬唐居的字號,最早是山東人打下的,兩代掌灶,都是福山幫的,福山人抱團啊。開山時留的規矩,掌灶只給本地人,我們河北的和其他師傅一樣,想也別想。那時勤行里,壓根還沒你們北京人。”他又用筷子,把好多肉往我這邊趕,“我學徒時,就管倒泔水、運煤球,那時候臨解放,萬唐居離關張只有一口氣。掌灶有一天把我叫去,說孩子,那兒有笤帚,掃掃地吧。那屋子不大,我就掃吧,誰知道在犄角掃出一沓子五萬塊錢。我農村的,哪見過這么多錢,看著都怕。我捧著這筆錢,說師父,這兒有五萬塊錢,師父說哪兒呢。現在想想,他擱的他能不知道嗎?”
楊越鈞閉起了眼,我以為是鍋里的熱煙熏著他了,就想把緊底下的風門關上。
他說不要關,還得吃呢。
“第二天,他在另個地方又擱了兩萬,那陣兒萬唐居一天賣不了百八十萬,哪有那么多錢讓我撿。我又還給他了,他什么也沒說。到晚上九點,店門口的玻璃上都有鉤兒,我掛好木頭板,再把底下的穿釘穿進去,鎖死。這時掌灶卻把我叫了出去,他問,你行李在哪,我說我沒有行李,只有一個農村的氈子,破被單兒。他叫了兩輛三輪車,他坐一輛,讓我把東西擱上車,坐另一輛。”
“是不是覺得錢數不對,想訛您。”
“他把我送到東單車站,說店里艱難,對不起你。然后又把那捆錢掏出來,算是貼補我。我說不要,您管吃管住,我還圖什么,連工錢都不要。他一聽,又把我送回來了,教我做魚。后來我琢磨,這些都是提前商量好的,想收我,又怕我多要錢,才整這么一出。”
“您師父這心眼兒,可比葛師傅還多。”
“你得叫師爺。后來他說傳你可以,但是你不能進工會,不能進共青團,因為那時候資本家都怕這個。”
“那您后來怎么連黨員都當上了,我師爺現在人呢?”
楊越鈞低下眼皮,不說話了。
因為不是飯點兒,整個大堂都很安靜,就連銅鍋里咕嚕咕嚕的冒泡聲,都聽得清。
“后來五二年‘打老虎’,人沒的。”
講到這,他的臉色更不好看了,我想是不是該勸他歇一歇就回去吧。
“在萬唐居干了一輩子,我永遠忘不掉師父一句話。那時候店里食材短,出不來活,也沒人吃你的。他又把我叫到跟前,說你想上灶么。我以為他又逗我。”我倒了杯水讓老人喝,他緩緩抬起眼皮,“他說規矩是金子,店是筐,盛金子的筐漏了,你的規矩再值錢,也守不住。等你出息了,記著不是你本事,也不是規矩保了你,是店。這個店在,比什么都大,懂了嗎。”
我別過頭,瞥見街上有孩子用手指,在覆滿哈氣的玻璃上,畫下一個大大的“傻”字。
“不如我換個問法,宮廷烤鴨里里外外這點兒事,你到底拿不拿得起來。”
我把頭回正,略有吃驚地望著老人。
“小字輩里,你最體諒我。你體諒我,就是體諒這個店。我們這幫老家伙,總是要收山的,可等位子留給你們時,這個店也得在才行對不對?”他停了一停,我連連點頭,表示聽著呢。“烤鴨部攥在一個人手里,我這心口就像被誰掐住了。如果你說,這樣挺好,那行,將來我就這樣把店交給你。真遇到過不去的坎兒,你再來見我,看到時是你哭,還是我哭。”
那一刻,我恍惚覺得自己就是一把槍,子彈總是要出膛的,你卡殼,大不了就換另一把。
對我來說,開不開槍不是問題,誰流血才是問題。
“我只能說,宮廷烤鴨的配方,以前全長在葛師傅腦子里。可如今白紙黑字的,落我手上了。我答應過他的,不露。可您不問,我也不會說。”
楊越鈞合了一下眼,再張開。
“你小子,會講話。他肯傳給你就好,東西可以一直留在你身上,沒有人會為難你。下面的事情,我去做。”老人吃下兩片手切羊肉,他滿足的樣子,像是在嚼干草的駱駝。
“我跟市里、烹協許過愿,烤鴨的手藝一定要往下傳,什么是往下傳?這樣才是。”他摸起肚子,用筷子拌起調料,“服務員同志,你們暖壺都凍住了嗎?給鍋里加點水呀,再燒下去,肉全沾煙囪上了。”
我坐在楊越鈞對面,仿佛我也撿到了他老早放好的一沓錢,他一直在等我還給他。
我想從那天起,萬唐居就像一個緊箍咒,一部懺悔偈,師父隨時念,我隨時疼。
天冷得有些不像樣了,屋外站一站,手腳便要發麻。我把衣服裹得像縫死一般嚴實,進了院門就往鴨房里鉆,結果葛清還是不在。
小半個月了,他不和連我在內的所有人張口說話。
我不清楚楊越鈞是怎么找他談的,反正,老頭沒再踏進鴨房半步。
他會到對面那家小飯鋪坐一坐,大多數時間,則是收拾那點棗木的劈柴。我和他,仿佛又回到初識的疏離與阻隔中,不過是換成我在屋里,他在屋外。
透過門縫,我瞅見他總貓在柴火堆里,能跟自己耗完一整天。
時間久了,我更難受,只要沒事,我也能走就走。有回我在天壇公園里跑步,因為腳心涼,每踩一腳在地上,都硬邦邦的直震牙根。經過旻園飯莊后門,看到一個開生的師傅,正在剝鵪鶉。他的身后放了兩大鐵籠子,隨手拽出一只,另一手連毛帶皮,一把扯落。剛還滿身草黃色羽衣的成鳥,手一過,只剩血亮亮的白肉,被拋到路邊的鋁制洗澡盆里。盆里堆了一片剝好的鵪鶉,疊成小山,疼得全在噼噼啪啪打哆嗦。
我正要加速,忽然被人按住肩膀。
小邢呼哧帶喘地說,就為追上你,差點把肺給顛出來。我問怎么了,她瞪大眼睛說,葛清人都被派出所帶走了,昨天晚上有人撞見他,要放火燒店,人證物證兩全。
我的腿腳如同抽掉了大筋一樣,竟邁不開步子。她半推半架著我,抄近路,上了一輛有軌電車。進店后我直接被齊書記叫進辦公室,他端過來一個鐵皮殼,繪著雛燕反哺的彩漆暖瓶,倒熱水給我。
“你先聽我講,中央立秋剛做的決議,全國嚴打,這剛過去幾天,咱們店就出了這種事。”
“葛師傅燒店,誰信啊。”我打斷他。
“誰讓他那么晚不走,還要在后院劃火,被逮個現行。”齊書記把杯子嘣噔一蓋,“便衣說,早盯著他了,天一黑就開始搬柴火,全碼在鴨房門口。”
“他每天都搬柴火,不然第二天拿什么點爐子。”我輕笑著說,“人家糊涂,您也跟著糊涂。”
“到底是誰糊涂,眼下這個形勢,抓還是不抓,要看指標的。”我擠了擠眼睛,想聽懂他的話。“他人肯定回不來了,輕判還是重判,看造化吧。眼下被拘在團河勞教所,你師父找了個托兒,叫你來,是問你,要不要代表店里,拿上他的東西,送過去,也讓老頭這幾天,好過一些。”
“當然得去了,我現在就去。”
齊書記伸手把門打開。
“下了中班再走,要那邊托到的管教值班時,你才進得去。”
我回去想把葛清厚一點的衣褲都找出來,卻只搜出一件土黃色的平紋布棉衣。
在點心匣子里,還有一摞錢,用猴皮筋捆好的,里面還存著幾根他自己捻的卷煙。
我撿出一根,抽了起來。
院外溫淡的天色,悄變成一件韭黃色的罩衫,朝這間冰清水冷的小房上一掛,仿若萬籟俱沉。我回想起老頭的樣子,和我答應過他的話。
在一面青色的高墻外,我被人從鐵門側邊的小門里領了進去。到一個小單間,我把葛清的錢和衣鞋交上去,對方把扣子剪掉,鞋帶收走后,和錢一起記在表上,我就去了隔壁的接見室。那兒有一張長桌,我被要求坐在這一頭,另一頭放有兩把木椅,一前一后。
不多久,葛清被管教提了出來,在我對面坐下,他穿著深藍色的短坎,嘴角起了個燎泡。
暮暉灑在窗上,將他的影子拉成山坳。因為離得遠,我朝他放聲問好。他并不理睬屋里閃現的回聲,卻先回頭看管教。因為探視時間緊,我也顧不上什么該問不該問的,一著急全都端上桌面。老頭卻只充耳不聞,心底怎么想的,一句也不對我說。
后來小邢勸我,道上管這叫“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見我仍不放心,她又說楊越鈞找人托付過,分到葛清手里都是最柳兒的活。我問什么活叫柳,她說也就是喂雞,種棗樹。每天打方樁子,建雞圈,給一百多棵棗樹施肥。
幾經說情后,我又見到了葛清,還攢了很多別的事,講給他聽。比如小邢嫌我吃飯口重,總為這個和我掐架。還比如,大紅門送來的鴨子,白是白,就是沒味兒,也小。我每說一句,就盯著老頭的臉看,他始終像個泄了黃的雞蛋,眼神渾濁,默無可答。
店里人都說,屠國柱這孩子,仁義。萬唐居和葛清的雇傭關系早解除了,他還要大三九天的,每禮拜從店里蹬到大興,給老頭送飯。
只有我知道,這不是仁義,是債。
每見葛清一面,就發現他又瘦了一圈,直到他的臉,像是削劈了的木襯條。我會想,這債怕是還不清了。
這樣差不多過去一年,漸漸地兩人也習慣了,我講我的,他聽他的。有一回我告訴他,最近戴大沿帽的天天來查后院,說燒木頭總是不安全,問能不能改成液化氣,要咱們適應新生事物。我說我堅決不答應,所以這陣子可能顧不上來看您了。老頭聽了,腦瓜僵住半天,下巴頦鼓成了核桃,也沒有講什么,只是緊緊望著我,點了下頭。
有天下午,難得暖和一些,小邢下班后便拉著我,去逛北線閣菜市場,她想親手蒸幾個菜團子讓我給葛清送去。我正看她蹲在一排竹編筐前,掐胡蘿卜葉,然后放秤上約分量。這時有人敲我肩膀,回過頭,齊書記也推一輛自行車,來買菜。
他跟我說,葛師傅要出來了,你指定想不到你師父托了多少層關系,他才全須全影的沒出意外。剛講一半,小邢靠了過來。齊書記問,兄弟,借一步說話?她白了我們一眼,又去隔壁攤位繼續挑。我說您別見笑,說多少回了,勞教所又不是病房,再好的吃食也不讓送,偏不聽。書記臉一晃,說不礙事,又從車筐的公文夾里,抽出一張蓋著紅章的文件紙。
“街道剛發下來的,你看看。”
我接過手里。
“店里也同意了,遣回原籍,可了我一樁心病。”
“雇傭關系都沒了,店里還給得著意見?”我問。
“檔案還在我這兒,怎么給不著。沒有再好的結果了,否則這塊燙手的山芋,你拿?”他瞧了瞧不遠處的小邢,把嘴貼到我耳邊,“我們一致研究,都知道葛師傅一直是你照料,后面的事,怎么把他送出去,還得勞你多費費心。請神容易,送神難,要緊的是,別讓老頭,節外生枝,就像上次寫信的事。他一走,將來掌灶的位子,你師父還不是要留給你?功勞擺在這兒呢。”
我正不知該說什么,就聽小邢在遠處喊,“屠國柱你眼睛是用來出氣的?我拎這么重的東西也不知道過來幫忙!”
葛清被人帶到南站時,天空飄下來很多雨,有花椒粒那么大。
他要坐夠十八個小時的車,第二天才能回到老家。
這趟車有很多人等著被一起遣送,他只是其中一個,最瘦的一個。
那節車門兩邊,守著一隊民兵。
老頭不抽煙,也不東問西問的,只等著站好隊,拿上票,就上車了。
他孤單地走上月臺,像一張包糖用的糯米紙,仿佛沾上雨水,就會消失掉。
摸著良心講,我當時肯定希望老頭留下一句話再走,什么話都好。可是他沒有,我也知道,所以等我擠到車廂里,站他面前時,也沒準備什么客套話。他縮在一個靠窗的座子上,面前放著別人的鋪蓋卷。他仰起脖子,驚栗的目光,我現在都還記得。我伸出胳膊,告訴他,人可以走,檔案留下,趕緊拿給我。他沒明白什么意思。我感覺火車有點動換了,就直接用手掏向他的懷里,生生把他一直揣著的檔案袋抽走了。
我回去找到楊越鈞,告訴他,葛師傅雖然走了,可他的檔案還在我手里,他的關系要不先店里放著,畢竟市里領導還沒表態。將來老頭回不回北京,也能留個緩兒。有人問起來,咱也不至于太被動。
老人眼睛半動半不動的,想過半天,才點頭說,我看可以。
后來楊越鈞帶我參加烹協的一個碰頭會,說要執行恢復與保護傳統老字號經營的決議。結果市里派來列席的一個秘書上來就問,楊越鈞,萬唐居的葛清勞教完出來了,是不是?老人說是。秘書又問,那怎么還沒結沒完的,要遣回原籍。現在全市都在保護老字號,那是搶救文化工程的重要一環,你們店倒好,先把老師傅給保護丟了。楊越鈞站起來說,要恢復老字號在餐飲界的地位,我第一個雙手擁護,可遣送葛清是派出所下的文,我用人單位能說什么?對方馬上反問,好,再讓你重新說一次,葛清到底回得來回不來。楊越鈞有些懵了,他低頭看看我,趕緊說,萬唐居如果有說話的份兒,當然能回來,他檔案至今還留在店里。
路上,老人腿腳不太靈便,邁上路牙后把步子停下。
“當年破四舊,誰家祖上開過店,恨不能跟親爹都斷絕關系。現可好,一個老字號的帽子,都成金疙瘩了,請的那幾塊料,不是干木匠就是進工廠的,只因為沾親帶故,全繼承下來,平起平坐了。”我知道這是氣話,不好多勸。
“葛清葛清,本以為你走了,我能少受點刺激。”他看了看我,沒把后半句講完。
一個人待在鴨房的日子,地上沒有那么多煙灰了。但我照舊要把掛鴨桿、水勺和鍋盆收拾利落,爐子也得每日刷洗一遍。等把笤帚往椅背上一搭,坐下來,再用手順著臉皮往下抹,感覺自己老得很快,力氣也虧,恍恍憂憂中,還打起了盹。
不知過去多久,一睜眼,葛清竟然就站在門口。我起身請他進屋,老頭不動,只是來回張望。我又錯開身子,讓他好好瞅一瞅。
“您的東西,以前挨哪兒,現在就挨哪兒。連當初擇毛用的鴨鑷子,也放您隨手能找見的地方。”我取出他的點心匣子,在他面前打開,“喏,煙也在。”
老頭走近兩步,看了看,卻沒伸手拿煙。我見他仍沒有要說話的樣子,心中難受,但還是笑著拽了把椅子給他坐。
我知道,他是不坐的。
他穿的粗紡布衫,單薄不說,袖扣還崩沒了,只能挽起來。我想把自己的棉工服拿出來,他反將我胳膊一握,身子下沉,就地屈膝。我急忙把他架住,搶先單膝跪地,活像舉起一道圣諭,兩手半天不敢動彈。
“咱要是這樣,可沒法說話。您怎么寒磣我,我都認,唯獨這樣,不認。”我不敢抬頭。
葛清松了勁,慢慢立好。接著他去里間看了看,枯瘦的臉擠出一道溝,算是在笑。他又拍了拍我的衣服,就走了。
我和小邢打了飯,坐在一起吃。
“你是真沒看見,還是故意裝的。”
“我裝什么了,你說清楚。”我放下飯碗。
“咱倆好幾次下班,半路有個老頭兒,躲設計院宿舍的花園兒,遠遠站著,瞅你,那不就是葛清么。”她用筷子頭捅了捅我的胳膊,“我說話,你聽沒聽見?”
“你別在這兒瞎話溜秋的,我怎么沒注意,你看仔細了沒有,是他?”
“你這樣說,八成是真沒看見了。他呀,估計是怕走過來,反倒給你添事,怪可憐的。聽道林的人說,老頭兒把檔案取走后,沒一家店要他,就算有,他也不干了。就在街上推小車,撿個碗,你知道那個漏魚涼粉么,剩下的芝麻醬湯子,他就吃那個。”
我聽了把眼一閉。
“咱不說了行么?”
“道林的人親眼撞見的,哪能有假?他在車上擱一個籮桶,把芝麻醬全刮進去,然后拿那個東西往火上 ?,等水熬干,光剩下干醬了,用這個拌飯吃。”
我聽了不信,便把自己和葛清相見的經過,轉述給她。
“你那是做夢呢。”
“做夢?”我邊否認,邊回想當時的情景,“我還碰過他,那是實實在在的。”
“我要是葛清,跪什么,大嘴巴扇死你。”她伸出手掌,假裝拍在我臉上。“白云觀一到年根兒就有道長上香祈福,與其這樣疑神疑鬼,不如跟我去那里,求個心安。”
那日子,外面的天,像孩子剛哭過的臉,冷云凍雪的,嵌在亮藍的空中,隨時能化成一簾青雨。小邢站在真武廟路西的山門前,等我買好票一起進去。我們是趁下午不忙偷跑出來的,所以觀里香客很少。她非讓我去摸券門上浮雕的巴掌大的石猴。我不愿意,她就拉住我,生生按在上面,兩個人的手疊在一起,蹭了又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