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黎莉
到了此刻,雖然明知逝水不歸,落花不再返枝,但無論怎樣達觀,終于難以斷念的,正是這恩愛的羈絆。露水的世呀,雖然是露水的世,雖然是如此。
——小林茶
這年的七月半,我去了江邊。
二十年來斷斷續續去江對岸,堤長草深,葡萄架空了又滿。江的對岸長眠著我的祖母和母親,舊塋前風起風落,幾度夕陽。
二十年第一次在江邊遙遙憑吊,江風烈烈。一聲“媽媽”脫口而出,我用火柴點燃寫著祖母和母親名字的那兩只祭祀“包袱”。火光猛烈,在我眼前搖曳出的卻是這一年多來老姑媽纏綿病榻的孱弱身影。明亮的火焰跳動不定,黑色不斷舔噬著紙包袱,最終將它們吞沒,變為冉冉的青煙。
十四歲那年的夢里總有大片大片的火焰,火焰的上方,紙錢變成黑色灰屑漫天飛舞。我在夢中看著母親的臉消失在火光中,無垠的煙柱通向天邊,那永遠四十六歲的人魂飛魄散,消弭如煙。
如今,我親愛的姑媽,你也要奔赴那片火,離我而去了嗎?
老房子里滿滿都是記憶。
解放路222號的門牌號很戲劇化,里面的房客也有各自的戲劇人生。于我,只是單純快樂的幼年,我記憶的源頭。
那些記憶是一進一進的。222號緊挨著以李白為名的青蓮巷,是前店鋪,后住宅多進式的磚木房子,前后有六進,奶奶和姑媽家住在最后一進。因整條街建在古堤坡上,每進之間都有依次漸降的石階相連。
夏時我愛赤腳在一進進間玩耍,至今仍記得那堅實細膩的泥土,那光滑溫潤的青石。使勁跨過一進的石階,大嗓門的鄰居奶奶拍著芭蕉扇說,你又來了啊。又跨過一進的石階,木樓梯急促響起,別人家的哥哥姐姐匆匆忙忙去上學,又跨過一進的石階,天井下有個嬸娘在晾衣服,方形的藍天下掠過幾只飛鳥……有誰在叫我的小名?扭過頭一看,姑媽手里端著碗香噴噴的飯,依然是好脾氣地微笑著,一路緊跟著哄著,一勺勺喂著我。
我出生的時候父母都在“五七干校”,姑媽因為身體不好,在家“轉勞保”,和奶奶一起照顧一大家子人的起居。我于是被托養在姑媽家,生活得肥白快樂。222號總是很熱鬧,鍋碗瓢盆,人間煙火,一派喧囂。我們家也很熱鬧,小幺幺和堂哥們一起給我扎辮子,因為頭發很少不得不用火柴棍支起來,大家嘰嘰喳喳樂成一團,只有姑媽永遠安靜,不時抬起頭望著我們抿著嘴笑。她手里總有忙不完的家務活,或擇菜做飯,或洗刷收拾,或做點零工補貼家用。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姑媽不滿十二歲就進了沙市紗廠當養成工。那是1947年夏,我爺爺奶奶帶著姑媽和我父親乘一只小漁船來到沙市,越過漬水茫茫的農田,越過大小不一的臺子,豆蔻年華的女孩由此過早地抵達了她人生的下一站。
搬進222號后,姑媽身上的擔子更重了,爺爺去世,小幺幺才兩歲,我父親還在念書。長姊若母,姑媽默默地承擔起家庭的責任,幫著我奶奶一起撫養弟妹。那時的紗廠環境惡劣,使用的是多年未用的舊機器,開動后絨塵飛舞。夏時氣溫達四十度,常有人中暑,冬時靠煤爐子升溫,濃煙彌漫。工廠里沒有食堂,我父親去送飯,車間大門旁的小窗打開,姑媽滿臉絨塵,睫毛上也沾著白絮物,只有眼睛露出來,期待地望著弟弟笑。
青春被披星戴月做工的辛勞填滿。1950年代初,芳華正茂的姑媽結婚了,忠厚英俊的姑爹——我一直稱為伯伯——住進了222號,我奶奶多了一個兒子,我父親和幺幺有了一個大哥。
222號的家完整多了。當然對我來說,222號的家一直是完整的,有奶奶、姑媽、伯伯、幺幺、大哥小哥,父親從干校回來,給我的粗布米糠娃娃畫個臉,母親看望我后一步一回頭地離開。222號的家里親人俱足,和美無缺。222號的天井看得見藍天,兩進之間的園子里柚子樹郁郁蒼蒼,一口老井被如玉的青石圍著,樹影在井水上晃動。每逢盛夏,姑媽總會舀桶井水冰鎮西瓜,然后仔細地剔掉瓜籽,喂我吃瓤。
不知為何222號的記憶總屬于蔥蘢的夏天。院子里納涼,月亮很亮,竹床很涼。姑媽把毯子鋪在竹床上,把我放在毯子上,芭蕉扇輕輕搖晃。起初大家都聊著天,然后我漸漸入眠,耳邊隱約聽見伯伯小聲說,小伢不能貪涼要帶汗睡。于是姑媽的影子彎下來,像一棵柳樹輕柔地彎向腳下的花草,我被抱進房里,繼續下半場香甜的夢。
童年的夢盡數裝進222號,直到姑媽家搬離到青蓮巷的另一端。多年后222號已經廢棄,破敗平房外露著黑洞洞的入口通道,我每每路過卻再也沒有進去過,怕驚醒當年的夢。
回憶就像黑洞,吉光片羽、繁花似錦都被卷入那深不可測的漩渦,誰也不知道黑洞的另一頭到底是什么,還有沒有離開的人在頻頻回首?
大寒時節,姑媽過世百日。在飄雪的街頭買了一盒桂花味的糕點御寒,剛剛放進嘴里,熟悉的年關味道就驚濤駭浪地撲過來,嗆得我眼鼻俱酸。年關已近,可是這是一個沒有姑媽的年,我們該是多么冷清。
姑媽家過年備的云片糕是桂花味的。那時過年的零食并不太多,我獨愛云片糕。每一種味道都是密匙,開啟一段記憶一種感情。科學的說法是,嗅覺信息不同于其他感官,通過大腦的嗅覺區域,長驅直入抵達丘腦。在這個過程中情感中心隨之參與進來,獲取強烈的懷舊感。我不愛這些一本正經的說辭,只是任性地循著云片糕的桂花香,尋找那一個個溫暖的年,那個在姑媽家備受疼愛的小女孩,那樸素熨帖的親愛。
過年最忙的人是姑媽,她要操持一大家人的團年飯。我小時家家戶戶都清寒,只有團年時會有平日吃不到的葷菜。姑媽將食材洗得清清爽爽,鄭重地準備每個菜式,年三十的下午開始大顯身手。燃燈的時候,一桌飯菜齊了,色香味俱全。姑媽快快樂樂地端菜上桌,招呼一家老小吃飯。我美滋滋據案大嚼,偶爾一抬頭,總會看見姑媽慈愛的目光和滿足的笑容。
最好的年必須有雪。青蓮巷的正月如果下了雪,屋子里有冰凌的凜冽味,臘菜的肉香。胭脂紅的圓形點心盒里,云片糕芳香甜美。姑媽有時還是會親手喂我吃飯,我伏在她膝蓋上,聞到她身上傳來干凈的肥皂清香。
多年后姑媽成了老人。少年時受的苦積累在身體里,到了年老時變成折磨她的肺病。前年姑媽的健康狀況忽然惡化,住院兩月治療,卻始終低燒不退。事已至此,哥哥們終于告訴了我實情。那天風雨如晦,大風翻滾,吹翻我的折傘。我失魂落魄趕到醫院,心中不斷責備自己陷于瑣碎生活,疏于探望姑媽。姑媽一臉病態的潮紅,然而看見我來了,眼睛卻明顯亮了。姑媽撐起身子,問我吃飯了沒有,又說醫院不能久待,讓我不多時就回去。我執意要扶她解手,姑媽唯恐我弄臟手不許,但還是拗不過我。
臥床兩個多月,姑媽分明虛弱得雙腿站立不穩。我雙手環在她腋下,抱著她緩緩蹲下。懷中她瘦弱老去的身體似乎會因風折斷。這樣一把瘦骨呵!我抱著她,又聞到她身上那熟悉的肥皂香,想起多年前,我是如何被她抱在懷里。一低頭,眼淚忍不住滴進姑媽的白發里。發如雪,我該如何逆流而上,挽留在姑媽懷中的蒼莽歲月,融解這滿頭盡染的霜雪?
那些天我收集了姑媽的病歷,將那些詰屈聱牙的醫學術語打印成電子文本發送給北京的好友。好友代掛的專家門診也無甚可以實際操作的意見,然而過了幾天后,姑媽終于不再發燒了,可以回家養病。
回家了。姑媽端坐在屋里,我有一種石頭落地的安心。望著姑媽的背影,我禁不住一遍遍輕輕叫她,姑媽,姑媽……姑媽耳背好幾年,聽不分明,沒有回音。可是我依然心滿意足。姑媽還在這里,在我身邊,天地依然長久,山河依然靜美。
姑媽家樓下有一條小道,植著幾株茂密的樹,每到夜晚,暗香浮動。伯伯說,那是女貞樹的香味。我覺得女貞這名字很美,又無端覺得姑媽樓下種女貞樹很相宜。后來看《本草綱目》描述說:“此木凌冬青翠,有貞守之操,故以貞女狀之。”我姑媽一生辛勞,順以受命,未怪過人,也未怨過天,自然擔得起凌冬青翠之譽。
無數次從女貞樹下路過,在婆娑樹影中仰望姑媽家的小陽臺,我總會沉浸在女貞樹的芬芳里,像孩子一樣滿心歡喜。這芬芳原本平淡無奇,是那給予我母親般親愛的人賦予它意義。
意義,也許常常藏在無意義的儀式和活動里。比如焚燒無謂的冥鏹召喚火焰,比如守夜。
那個秋夜清涼如冰,我把一個蓮花狀的唱經機放在姑媽那張被定格放大的笑臉前,讓靈堂里浮起歡喜的祥樂。
我和幺幺絮絮說起從前,說起那每一寸光陰里姑媽的每一分好。我們坐在一把老舊的長條木凳上,花甲之年的幺幺和步入中年的我,大約都懷抱了一種類似的心情。幺幺是比姑媽小二十歲的幺妹,我是少年喪母的侄女。經年過去,給了我們另一種母愛的這個人,我們還是不得不失去。
趕去見姑媽最后一面時,她沒了脈搏沒了呼吸,手卻還溫熱。如今,世上再無姑媽,她去了哪里?我閉上眼睛,那些荷花盛開的夏日重臨。木門推開,我的姑媽布衣素裙,挽著一個籃子,籃子里是蓮蓬、菱角,她輕聲地叫我的小名。我從午睡中醒來,開始享受清甜的午后點心。如今,這世上這一個輪回里,再也聽不見姑媽叫我的小名。
唱經機低吟我熟悉的《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在空寂的行走中,我們越來越明白無常的道理,卻又越來越深陷于恩愛的掛礙里。就像小林茶一說的,“但無論怎樣達觀,終于難以斷念的,正是這恩愛的羈絆。露水的世呀,雖然是露水的世,雖然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