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孔

晚烏

那年暑假，我獨自裝修房子。找工人，買材料，借錢，我是一只忙于筑巢的鳥，把遠方的樹枝枯草銜回，再一點一點地安放在想要的位置。

我在選地板上犯了難，買比較貴的實木板，我心疼錢;便宜的我又看不上;復(fù)合地板，我害怕有毒。這天烈日當(dāng)空，我騎摩托飛馳到鄉(xiāng)下，那里有家私人地板作坊，價格有還實惠。老板很樸實，最吸引我的是那些板條，清一色檫樹料子，花紋明晰，美美的樣子，正和我意。跟老板多次溝通，談好價錢，送貨，安裝，一步步地走。木工師傅心細(xì)，地籠釘?shù)闷秸遄右蹭伒煤峡p。一進門，我被整屋的木質(zhì)氣息震懾住，純靜的自然味道，十分迷人。木工師傅怕板下會生蟲，還特意找來一截香樟樹，鋸成粉末撒進去。生活中的許多細(xì)節(jié)會給人無限遐思，那一刻，我似乎想到不遠的日子里，我光腳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的愜意光景。

漆匠雖是瘦小的人，但做事毫不含糊，拋光，底漆，面漆，打蠟，那些板子在他手下似乎有了生命，閃爍著日子的深沉與飽滿。他告訴我，家里桌椅腳最好裹上墊子，不要穿硬鞋進屋，他甚至還說，筆尖落地都可能損害漆面。裝修完畢，我記住匠人們對我的叮囑。潔白的墻面，寬大的落地窗，質(zhì)感十足的地板，我小心翼翼走在屋子里，內(nèi)在的喜悅與謹(jǐn)慎并行。我相信，面對自己苦心打造的嶄新的家，任何二十出頭的人都會有這般心緒，歡喜、慎微、驕傲，交雜在一起。

住在新家的人，每日都可能有惴惴之感，生怕一不小心弄壞或污損內(nèi)設(shè)家什。妻的小侄子拿一元硬幣在墻上畫出許多圈圈，我心疼得要命，問他寫了什么，答曰：寫你的名字啊。我大笑，內(nèi)心卻悶著，過幾日，搬來高大綠植將那污跡的地方遮蓋住。妻出差上海，順帶為那些地板賣回軟軟的鞋拖，開門接客第一件事就是遞上鞋子，那感覺仿佛擔(dān)心別人一抬腳便進了屋。它們雖然毛軟，卻是冰涼的。

我自然更細(xì)心，時不時四處檢查看看地板有沒有變形開裂之處。夏日的一個早晨，我光腳翻身下床，頓時怔住了。左手邊的地板上有枚圓圓的孔。它好像一只鐵釘，不偏不倚戳在眼球里，讓人疼痛，隨之而來的還有憤懣之氣。誰不動聲色穿地而出，破壞了光潔的板子？我拿出手電，四下搜尋，我想嫌犯也許還未走遠。如果我能找到它，它厄運難逃，一定會慘死。我并沒有找到它，但那股憤憤的怨氣一直在。

事隔四年后，我才愿意為一個小小的木孔寫出上面的幾段話。肇事者早已去影無蹤，是怎么樣的弱小生命在昏暗的狹小空間里憑借細(xì)小的腿腳掏出活命的隧道，想到這樣，我對它有了想念。或許，它曾是遺落在木板里的一只卵，靜靜等待，然后掙扎而出。這是跟我分享過空間的自然生命，它為自己開鑿了生命之孔，我又何嘗不是？這房子，是我的孔，生老病死的居所。一只蟲的艱辛不亞于我為房子的付出。我和它的相通早已存在，到如今，我才明白，為活著我們同樣努力過。房子一天天變舊，裂縫、滲水、脫落，時不時出現(xiàn)在我的日常起居里，我開始厭倦維修，一切隨它去。只是，那圓圓的木孔依舊如新，閃亮在我的床邊。

今晚，戶外寒涼。房屋賞賜給我的溫暖讓我能安靜寫下這些。但我想說，我已經(jīng)原諒了那只未曾謀面的小生物。

選自：新散文觀察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