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
不局限于去整理一部反腐相聲史,最終留下印記的作品往往是出于自發、機智的刻薄,而非命題的諷刺。
就尺度而言,苗阜和王聲在羊年央視春晚表演的相聲《這不是我的》的確超過了以往所有作品。
一個貪官的心路歷程,他如何掙扎和說服自己,和廁所里的蟑螂演對手戲,角度稱得上新穎。“貪官”的級別被進行了模糊處理,不過在中國,“領導干部”的級別一般是副處以上。
春晚導演組對這個節目期待很高。零點后歷來是春晚歌舞類節目的演出時段,但也有例外,1988年牛群和李立山就是在零點敲鐘之后,倒數第三個節目登場,說出了那段至今被人稱道的相聲《巧立名目》,“領導,冒號!”紅遍全國。這被視為央視春晚上的第一段反腐相聲。27年后,苗王二人攜反腐新作在同一時段亮相。
從過去諷刺“不正之風”到如今出現“蒼蠅老虎一起打”的臺詞,相聲言說官員貪腐問題的尺度空前加大。然而,在那天的舞臺上,反腐這一題材顯得太過沉重,“相聲”倆字走了形。不好笑,是觀眾的普遍反映。
騰訊大家作者云也退在《真正的“反腐”相聲,我只聽過一段》中挑明這種尷尬:“相聲的本質是輕的,它的美德和立身之道,是消化生活沉重的結石。”如今“貪官已成‘老虎’,‘反’字當頭,上邊要你在相聲里談論這么嚴重的事情,觀眾倒是想笑,你能讓他們笑出來?”
周煒表演的相聲《圈子》也未能獲得觀眾青睞。人民日報海外版的微信公眾號“俠客島”發布文章《在中國,喜劇能罵誰》,評價起這一節目來毫不客氣:“1994年黃宏和侯耀文的《打撲克》,拿手里的名片打牌,‘組長、科長、處長同花一條順’,‘科長、處長、局長三扇一條龍’,這種水準的諷刺,哪是今年這個把觀眾繞暈了的《圈子》所能比的?”
《打撲克》雖是小品形態,內核卻實實在在是相聲而非戲劇。侯耀文和黃宏,都是相聲演員出身。
和緊扣時事的命題相比,以往和“不正之風”或者“反腐”有關的相聲大多出于一種“本來的刻薄”,這類作品中的諷刺不是規定任務或者上級要求。
1950年代,自覺的刻薄時代
相聲在1950年代曾經有過一段光輝歲月。許多民間相聲藝人開始加入體制內的藝術院團,江湖上的本事還在,單位的僵化和束縛尚未凸顯,不少傳統相聲在那時得以整理,流傳至今。
劉寶瑞的《君臣斗》和《連升三級》都是諷刺相聲。在《君臣斗》中,愛面子的乾隆和貪污犯和珅雙雙不學無術,屢次遭到劉墉作弄。這是由民間故事脫胎而來的作品,聰明人的刻薄和作弄才是賣點,至于腐敗分子吃了苦頭,則是幽默的副產品。
腐敗分子甚至可能有個好結局,《連升三級》是一個諷刺政治腐朽、廠公弄權的故事。這段相聲1982年曾被選進初級中學語文課本,又被譯成英、法、日三種文字介紹到國外。
這是相聲的傳統打法:不學無術的人鬧笑話,越混越風光。沒有“自覺的反腐”,有的是一種“自覺的刻薄”。
一批老藝人帶著這種自覺的刻薄創作出不少備受贊譽的諷刺作品,比如馬三立諷刺官僚主義和效率低下的《開會迷》。
另一個大尺度作品是侯寶林的《離婚前奏曲》。侯寶林以第一人稱講述這個段子,談論的是“作風問題”:“我”升職科長后,開始覺得妻子“不懂愛情”,羨慕“方秘書四十多了,他的小愛人才十九歲!”于是便和辦公室的年輕姑娘約會。
這樣的作品后來再也沒有出現。
1980年代,諷刺演員火力全開
相聲在改革開放后迎來了諷刺作品的黃金時代,較為常見的諷刺對象是早幾年政治運動的形式主義和各行業職業素養的低下,比如姜昆的《如此照相》和《打針》。但真正讓姜昆觸及官僚主義和瀆職行為的,是《電梯奇遇》,那句“這么老的電梯我早就知道會出毛病,我就是不說”流傳甚廣。
送禮和受賄也是適合在相聲中表現的題材。高英培曾經和其弟子孟凡貴搭檔表演過一段《人鳥之間》。
主人公上“糊弄局局長”(和姜昆的“效率大樓”一正一反)家里蓋章辦事兒,在胖局長夫人及被主人精心調教的八哥的一唱一和下,領會了對方索要賄賂的暗示,并再次提禮登門拜訪。欣然受禮的八哥最后吐露實情:“照這樣你還得來三回。”
“腐敗是一種關系,形成于人與人的互動,也即‘之間’二字之中。在基層的人際交往中,腐敗往往起于有意無意,似是而非。”云也退評論說。
高英培的諷刺相聲并不專門針對領導干部或者升斗小民,事實上,他的《不正之風》描繪的就是底層群眾的敗壞。在計劃經濟體制下,有工作的人手中多少握有些權力,也就有了腐敗的可能,這就是所謂的“關系戶”。
知名編劇梁左1987年創作、后來由牛群馮鞏演出的相聲《小偷公司》諷刺的是官僚主義。牛群扮演的職業小偷,對小偷公司虛設機構、人浮于事等現實滿腹牢騷。
在小偷公司中,真正堅持在一線工作的只有兩人,剩下的100多號人全是領導干部:“火車跑得快,全憑車頭帶。干部帶了頭,小偷有勁頭,小偷沒領導,肯定偷不好,不是偷得少,就是跑不了。”
1個總經理,48個副總經理,各管一攤,除了管行政、業務、宣傳的,還有管計劃生育的:“全國一盤棋,我們小偷也不能例外呀。要不人家都計劃生育,我們小偷隨便生,大偷生小偷,小偷生幼偷,小偷越生越多,好人越來越少,我們偷誰去呀?”
又夾帶諷刺了旅游開會、出國考察等不正之風。
牛群:說是為了學習外國先進的偷盜技術!
馮鞏:要說這也是為了沖出亞洲,偷向世界嘛!
導演馮小剛對這段諷刺印象深刻。執導2013年央視春晚時,他原本打算請好友王朔出山,編排一段《新小偷公司》,后因尋不到合適的演員等原因不了了之。
重現經典變得異常艱難。
1990年代以后,相聲和諷刺的“大蕭條”
1983年第一屆央視春晚時,馬季和姜昆雙雙擔綱主持。相聲大師侯寶林作為嘉賓出席,并在節目正式開始前發表講話。那年,馬季和姜昆各自說了三段相聲,侯寶林和侯耀文父子也各說了一個。
這堪稱相聲演員的主場。一屆春晚上表演9個相聲節目,總時長超過90分鐘的紀錄迄今未被打破。
相聲自1990年代中期開始的蕭條期,持續到本世紀前四五年。自詡“草根明星”的郭德綱和德云社的伙伴們在網絡上走紅,之后是王自健、嘻哈包袱鋪等一批新秀的崛起。
諷刺“不正之風”的相聲絕跡央視春晚的這些年,小品演員們一度試圖接過文藝監督的接力棒,但不算成功。
趙本山和范偉在1995年春晚上首次合作演出小品《牛大叔提干》,創造了“扯淡(蛋)扯淡(蛋),說的就是這玩意兒”等經典臺詞,但重播率和流傳度遠遠不及同樣是崔凱作品的《紅高粱模特隊》(1997)。后來的趙本山不再觸碰反腐題材。
事實上,這一輪蕭條期中的諷刺相聲作品相當罕見。2003年,侯耀文和石富寬搭檔表演了《心累》,揣摩的是拿回扣后的忐忑心態:
乙:不是我批評你,沒見過錢哪,三百塊錢回扣你也拿呀!
甲:我不是給單位一共買了四百塊錢東西么!
乙:啊!買四百塊錢東西你就敢拿三百塊錢回扣!這也太黑了,這要是讓你當個省長?
甲:我拿我們全省半年的財政那不算什么吧!
乙:把你斃了都不多。太可氣了!
《心累》更像一個預言。時隔十幾年,故事中提及的很多事——紀委的威嚴,腐敗分子的擔驚受怕一一實現了。
央視春晚上的諷刺相聲則在1988年的《巧立名目》之后幾乎絕跡。諷刺,尤其是針對腐敗的諷刺本身并不一定討觀眾喜歡。老百姓需要的,首先是樂出來。
郭德綱的《我要反三俗》和《我要上春晚》也許永遠不會出現在電視屏幕上。和劇場相比,電視的規矩要多得多。不那么一本正經的節目更有逗樂的天賦,但春晚的首要要求是正確。
在2014年四個多小時的央視春晚中,相聲節目只有曹云金和劉云天的《說你什么好》碩果僅存。同樣潰敗的還有其他語言類節目。
長于諷刺的人都不再或不在了
苗阜曾把自己在文工團里表演的相聲作品歸結為以下模式:“那時候每年的相聲就是喊口號,語言類節目每年都有一個鐵三角,胡攪蠻纏的妻子、辛苦工作的丈夫和一個通情達理的領導,十個節目八個都這樣。”
央視春晚的語言類節目也差不離。當人們希望重拾諷刺這一利器時,發現當年造就經典的諷刺大師們都已經不在或者不再了。
高英培2002年病逝,馬三立2003年病逝,侯耀文2007年病逝。
從政歸來的牛群一度想再度與老搭檔馮鞏聯手,重現《小偷公司》的輝煌,但最終未能如愿。
以諷刺類作品出山的姜昆2009年重返央視春晚舞臺,與戴志誠搭檔表演歌頌型相聲《我有點暈》。已經擔任中國曲協領導的姜昆坦言,“相聲最大的特質就是具有諷刺功能,作為一段題材涉及反映中國改革開放30年成就,內容又要與時俱進的春晚相聲,如何處理好歌頌與諷刺的關系,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這個作品好評寥寥。實際上,這幾年“非主流相聲演員”們的粉絲對歌頌型相聲頗為反感。姜昆甚至因此當眾被天津觀眾為難過。這種微妙氣氛在2013年郭德綱攜手于謙登上春晚之后逐漸改變。春晚固然開始釋放誠意,在各領域成名的相聲演員終究也需要央視的舞臺擴大粉絲面,提升自身市場價值。
在許多演員看來,限制時間、嚴格審查和命題作文尚可忍受,畢竟,更為現實的是春晚的規則:要占住這個舞臺,否則,就會有不如你的人在后面等著。無論對演員還是觀眾,都絕無益處。至于諷刺和反腐的技巧,甚至尺度的突破,大可再溝通學習。當務之急,或許是讓更懂相聲的人重返舞臺。
苗阜悟出了個中道理。他曾經這樣談論反腐命題和說相聲的關系:“不光是說反腐,是讓相聲回歸,要不然我們就對不起這個行業、對不起祖宗”。
(齊跡薦自《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