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用與虛用

鮑鵬山

莊子好寓言，好大言，而他的朋友惠子則是一個實用主義者、經(jīng)驗主義者，對莊子的荒誕不經(jīng)很厭煩。他正告莊子：子言無用。他是一個老實人，他很實在地用經(jīng)驗來證明莊子的大言無用。他對莊子說：“魏王送我大瓠之種，我種植后結(jié)出的葫蘆有五石那么大的容積。但是，用這大葫蘆去盛水，它皮薄質(zhì)脆，承受不了水的壓力。把它剖開做瓢吧，也太大了，不但沒有這么多東西要它來裝，也沒有這么大的手拿它呀。這個葫蘆嘛，嘿嘿，大倒是大呀，可是，最后你知道結(jié)果嗎？我因為它實在沒有什么用而砸了它。”

這話狠。他的意思是：我真恨不得把你當(dāng)成那個葫蘆給砸了。

莊子呢，不生氣——他淡淡一笑：

先生實在是不善于使用大的東西啊！宋國有一戶善于調(diào)制防治皸手藥物的人家，世世代代以漂洗絲絮為職業(yè)。有個游客聽說了這件事，愿意用百金的高價收買他的藥方。這家人聚在一起商量：“我們世世代代在河水里漂洗絲絮，所得不過數(shù)金，如今一下子就可賣得百金，賣！”游客得到藥方，來游說吳王。正巧越國發(fā)難，吳王派他統(tǒng)率部隊，冬天跟越軍在水上交戰(zhàn)，由于有了防治皸手的藥，大敗越軍，吳王高興，裂土封賞他。同樣的東西，有人因它獲封，有人卻只能靠它世代漂洗絲絮，這就是會用不會用的區(qū)別啊。您的智識，大概只是那戶人家的水平，只配去漂洗絲絮吧。五石容積的大葫蘆，您只知道它里面可以裝水，卻不知道它外面也可以裝水：利用它的浮力，制成腰舟而浮游于江湖之上，這是何等的境界？先生，你這是不是心智不足呢？

是的，使用大的東西，需有大的心智。

一把錘子，當(dāng)然是用來釘釘子的。一把螺絲刀，當(dāng)然是擰螺絲的。它們被設(shè)計出來，用途就是被限定的。

但是，這世界的荒誕往往是：我們不是因為有一枚釘子需要釘而去找錘子。更多的時候，是因為我們手里有了一把錘子，便開始滿世界找釘子。

錘子的功能，竟然置換了我們的人生，成為我們?nèi)松哪繕?biāo)。我們被錘子設(shè)計了。

惠子還在說：有棵大樹，樹干疙里疙瘩，樹枝彎彎扭扭，長在道路旁，木匠也不看。你大言炎炎，大而無用，也沒有人看你一眼吧。

莊子說：這么大一棵樹，怎么不把它栽種在烏有之鄉(xiāng)，荒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

一棵樹，當(dāng)然可以成木材而制物件，但是，樹豈一定是木，木豈一定作材，材豈一定為你所用？

誰規(guī)定了那在荒茫之野上搖曳生姿的樹，其生命的意義，就是作棟作梁，作門作框？其價值的實現(xiàn)，就是犧牲生命，而作無生命的灰色木頭成為你我的用具？

即便是為人所用，又何必一定是作棟作梁這般“實用”？莊子言：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豈不也是為人所用？只是此等用途，何等凌空蹈虛！人生若只是一味填踏為實，不知騰空成虛，只知“實用”，不知“虛用”，不僅自暴自棄，也往往暴殄天物，荼毒生靈。

回過頭來看看莊子對惠子“子言無用”的答復(fù)：

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天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

——不僅懂得“有”之用，還能懂得“無”之用，才能全面理解“用”。天地廣大，人行走之時，所用的只是雙足踩踏著的那一小塊罷了。但是，如果只留下雙足踩踏的那一小塊，把其他的全都挖掉，一直挖到黃泉，大地還有承載之用、你還能款款而行嗎？

腳踩著的地方是“實用”，腳沒踩到的地方為“虛用”。只知實用，不知虛用，不僅讓自己寸步難行，還讓天地之大，變?yōu)楣芨Q錐指，人之蒙昧，莫過于此。

（邱寶珊摘自《光明日報》2014年8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