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洲的行走

于丹

有一年春節，我和幾個朋友一起穿越了非洲、歐洲和亞洲，去了肯尼亞、土耳其，最后從迪拜返回。這三個地方完全不同的文明形態，帶給我非常大的沖擊。

旅行的第一站是肯尼亞。我們從內羅畢出發，坐飛機前往馬賽馬拉大草原。到達馬賽馬拉機場時，我非常驚訝，這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沒有航站樓的機場。一下飛機，眼前的景象讓我錯愕不已，一輛輛涂滿了迷彩的吉普車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每輛吉普車旁邊都站著一個黑人司機。后來我才知道，每個人到了這里，被吉普車直接拉到住處——不是酒店，而是帳篷。住在帳篷里，不需要鑰匙，不需要門牌，因為開門就是拉開拉鏈，鎖門就是把拉鏈拉上，反正別人也不會輕易進你的帳篷。

有人提醒我們，到了晚上千萬不要打開帳篷，因為外面到處都是動物。如果帳篷頂上有聲音，那很可能是狒狒路過；如果帳篷外面有磨牙的聲音，那是河馬，它們怕熱，晚上涼快了，就出來散步，在帳篷上蹭癢。動物們沒有惡意，也不會來傷害你。

馬賽馬拉無比貧瘠，除了大把的陽光、一望無際的草原、自由自在的動物以外，這里一無所有。這里沒有奢侈品，幾乎不用電，游客晚上都用馬燈。這里也沒有空調，衣服洗完一會兒就干了。早晨非常寒冷，以至于每個人都裹著厚毛毯；太陽出來以后非常炎熱，過了上午十點，你會覺得呼吸的是炎熱的沙子。自從到了馬賽馬拉，我的鼻子里面一直結著血痂。上午，人們就在房子里待著，動物們也去乘涼了。中午是悠長的午休，人們在下午四點后才出來。在馬賽馬拉，這里就是一片自然的原生態。

迪拜是我們的最后一站。迪拜是沙漠中的傳奇，這里有世界最高的迪拜塔，有世界最豪華的七星帆船酒店，有世界上屈指可數的超級購物中心。肯尼亞的機場連航站樓都沒有，直接上吉普車，沒有任何安檢，不需要脫鞋，不需要解皮帶，也不需要全身搜查。但是在迪拜，從飛機落地到出航站樓，用了整整兩個半小時，是我所經歷的耗時最長的一次。不僅行李需要反反復復地過安檢，每個人都要經過漫長的排隊和等待，用儀器掃描瞳孔來確認你的身份。

肯尼亞和迪拜，這兩個地方反差極其之大，一個是與自然沒有距離的簡單，一個是高度的城市化。即便如此，兩者也有共性，那就是秩序的存在，只不過一個來自自然法則，一個來自人類文明。

肯尼亞確實貧瘠，但人們過得坦然，每個人都是陽光燦爛的。在那里，我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當地人露著一口白牙說：“慢慢來，別著急。”在迪拜，我們耗費的時間最長，檢查最為繁瑣，每個人臉上都是煩躁不安，你聽到的都是“快一點，快一點”。在短時間內，看到如此貧瘠的地方和如此富庶的地方，我不由思考，兩者誰更幸福？

道法自然是中國傳統的哲學思想，在沒有被現代文明侵擾的非洲大草原上，我看到了道法自然的最佳范例。在肯尼亞，我最大的感受是人應該向動物學習。首先，動物是有秩序的，它的規則非常簡單，就是嚴格遵從食物鏈。獅子是百獸之王，往下是其他食肉動物，再往下是食草動物。只要在自己的序列之中不太出格，就會有自由空間。所以，經常會看見羚羊、斑馬和狒狒混雜在一起玩耍，它們不是一個種群，但是互不攻擊，因為它們在食物鏈上處于同等位置。其次，每個動物會自覺地不去招惹比自己體量更大的動物。它們都有自己的順序和秩序，彼此相安無事。所以，我們要向動物學習它們的秩序、各司其職和不貪婪。在草原上，不管什么樣的動物，只要有食物，就會安心享用眼前的所得。

在馬賽馬拉待了幾天后，內心會變得寧靜，有一種樸素的歡欣。所以，當我們走進異域文化時，先要把自己放干凈，以孩子一樣的天真爛漫去接受洗染。如果你不能徹底地走進，又怎么可能去完成溝通和交流呢？

離開肯尼亞后，我們前往伊斯坦布爾。一下飛機，滿眼都是歐洲風光，博斯普魯斯海峽一片蔚藍。當天下午，我們就去了圣索菲亞大教堂，世界中古七大奇跡之一。一千五百年的滄桑更迭，數種文明在這里交錯。每種文明都按照自己的風格改造教堂，先是東正教堂，后是清真寺，最后變成了博物館。

從非洲肯尼亞空降土耳其，在這反差巨大的文化與時空的切換中，我也開始了對幸福的思考與追問。我在想，什么是幸福？我們離幸福到底有多遠？什么是幸福必備的元素？

在肯尼亞，動物是幸福的；在土耳其，有信仰是幸福的。伊斯坦布爾緊鄰馬爾馬拉海，從馬賽馬拉草原到馬爾馬拉海灣，幾小時的飛行距離，但文明的形態全然不同。后來，我從最北面的伊斯坦布爾飛到最南面的安塔利亞。地中海邊的安塔利亞天氣很溫暖，特洛伊城被木馬計攻破之后，特洛伊人一路南逃，在安塔利亞建了一座帕爾格古城。在這座古城中，現在還可以看到輝煌的羅馬柱，可以看到大集市、大浴場、角斗場、大劇院，輝煌壯闊，讓人從內心生起一種崇高和敬意。古城保護得非常完好，遍地的斷壁頹垣上面都有清晰的石雕，你會覺得在羅馬柱斑駁的石頭里隱藏著一段榮辱興盛。

中國人的建筑更多的是俯向大地，不和大地抗爭，從平民的四合院到皇家的紫禁城，都是鋪開一大片，在大地的懷抱中找到秩序。無論是皇帝還是普通家庭的老人，都會住在北房里，然后兄弟依次排列住在兩邊，這就是一種大地上的秩序。我們的建筑沒有那種指向蒼天的巍峨，但更樸素。所以，文化的交流，不應該是征服，而是一種平等的呈現和融合。如果你不能真正進入其他文化，不去體會其他文化的美，又怎么完成交流呢？

土耳其處處可見傳統的格子布，我們喝著土耳其紅茶，品著土耳其咖啡，觸摸手工編制的羊毛地毯，欣賞五顏六色的盤子，充滿了濃郁的風情。你會體會到這里的文化，在經歷了那么多滄桑跌宕后，依然頑強地保留著一些主要特質。

在文明不發達時期，人類用野蠻的方式去殺戮，犧牲了無數生命，才能讓新的文明站住腳。而在今天，把文明中那些野蠻、過時的部分剔除掉，把那些美好、共性的永恒價值融合在一起，我們不就找到了信仰與幸福嗎？

五千年中華文明，博大精深，卻一直在融合。佛教從印度傳來以后，和中華文明水乳交融。尤其是禪宗，不鑄文字，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講究頓悟，這都是中國人的哲學。一種強大的文明，應該表現出一種從容不迫，承認差異，來日方長，好好溝通。

我們生活在越來越同質化的城市里，甚至連煩惱都相似。從紐約、巴黎、開羅、東京到上海、香港、北京、臺北，每個城市的建筑都很像，都有奔馳寶馬，都有麥當勞、肯德基、星巴克。這一切都是相似的，隱藏在背后的困惑也非常相似，年輕人找工作都不容易，房價很高，都有養老和失業的擔心，都有社會福利、醫療保障的困擾，都希望能夠出人頭地但又困頓于現狀。這種狀況并非中國獨有，而是世界性的。我們既然能夠吃美國的快餐，看不同國家的歌劇、芭蕾舞，聽不同風格的音樂，為什么不能夠分享不同的哲學和思想呢？

如今，大家都在探討怎么讓GDP 平穩降速，讓幸福穩穩提速。在我看來，幸福感有兩個層面，即社會建設國家的層面和公民內心建立的層面。

當你與一種文化相遇，內心喜悅；當你偶然聽到了一支曲子，走過了一段旅程，邂逅一處風景，遇見一杯好茶，抬頭看見一朵美麗的云彩，有個人給了你一個溫暖的笑容……這些都是內心層面的因素，能夠給人帶來幸福感。只要你擁有積極的態度，就能感受和發現幸福。

在整個社會的層面上，有三點是基本前提。第一點是法律的完善，用法律去保障更多人的公平與安全。第二點是制度的完善。制度能夠縮小社會中過多的差異化，提升大眾福利，讓大家在有序中得到穩定的發展。第三點是信念的建立。在物質文明越發達，內心越需要信念的力量。當你了解了不同的文明，你會發現，比物質更強大的是信念帶來的尊嚴與幸福。法律、制度和信念，從這三個方向去努力，就能提升我們的幸福感，獲得內心的充實和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