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添舊

在到達老撾之前,我對這個國家知之甚少。我聽說過瑯勃拉邦,也聽說過首都萬象,湄公河和遙遠的東部高原以原始的魅力吸引著我——僅此而已。我被旅行攻略所蠱惑,踏上了這個傳說中的陌生之地,與許多故事不期而遇。
回歸至瑯勃拉邦的傳說境界
如今還在頻繁地用“隱秘”“被遺忘”“避世”“寧靜”等詞匯來描述老撾古都瑯勃拉邦的旅行作者是極其不負責任的。但凡經歷過自我真實的感官體驗,你就會發現瑯勃拉邦根本不是這樣。相反,它交通便利容易到達,被所有行走在東南亞的背包客津津樂道著,擁擠、吵鬧,音樂、啤酒和現代世俗欲望的實現要比萬象及老撾的南部地區容易得多。你怎么竟然說它是被遺忘的秘境呢?
適合旅行的文藝之地
事實上瑯勃拉邦從未曾隱秘過,它曾是瀾滄王國最初的中心。16世紀中期,因為迎取了來自斯里蘭卡的勃拉邦(Phra Bang)金佛像,王國長久以來的首都之地被更名為瑯勃拉邦。即使是王朝的首都遷移到萬象之后,“北部首都”瑯勃拉邦的地位依然穩固存在。來自清邁的玉佛被帶往萬象,供入玉佛寺中,而勃拉邦金佛被留下來了,同時皇家廟宇香通寺在瑯勃拉邦建成,被作為王權仍在的象征。經過幾次流落他國和失而復得,現在這尊金佛被安置在瑯勃拉邦皇宮的霍勃拉邦寺中,宣告著永遠未老的傳說。
今天的瑯勃拉邦被過多地打上了“文藝”標簽,“被遺忘的瑯勃拉邦”這種說法顯然是建立在自以為是的歐洲中心概念基礎上的——150年前法國人“發現”了越南大叻,“發現”了柬埔寨吳哥,“發現”了老撾瑯勃拉邦。法國人將一個個東方的“傳說”獻給了“世界”。
喧囂的旅行團已經開始闖入這傳說之中,于是一切回饋都變貴了,但不包括美食。不可否認,瑯勃拉邦的美食是全老撾最棒的,或許游客的涌入促進了這里美食的創新和繁榮。椰汁餅和烤米糕等小吃沿街售賣,水果沙冰和果汁隨處可見,價格毫不令人心疼;炸春卷和米粉湯這樣來自南方的早餐主食也很容易找到;法式三明治可以夾的肉和菜種類多到挑花眼。更多見更美味的是老撾燒烤,烤魚、烤蝦、烤雞、烤豬肉、烤香腸、烤肉丸,藍色的煙塵卷裹著濃濃的香氣,從巷子里和拐角處的簡陋屋棚下涌出,這是最純正的老撾味道。最美好的體驗是在暑氣尚未散盡的下午,坐在湄公河畔一瓶接一瓶地享用老撾啤酒,等待夕陽西落。
偶遇即是人生哲學
在瑯勃拉邦我很少拍到僧侶,雖然他們無處不在。當他們站在你面前的時候,沒有人是舞臺上的模特,而都只是生活里的普通者。如果你在瑯勃拉邦迷了路——當然這幾乎不可能,瑯勃拉邦實在太小了——絲毫不用著急,只要隨便走進一間寺院,問問任何一位偶遇的僧人就可以了,他們的英語水平比起普通老撾人要好得多。一座瑯勃拉邦的寺廟猶如一座寄宿學校,僧人在修葺大殿、清掃院落、雕刻塑像、論佛述法的日常生活之外,最主要的任務是學習文化知識。年輕的僧侶將自己所屬寺廟相關的英文寫在作業本上,戴著細邊圓眼鏡的禿頂老師認真地批改作業,不時地用手指點問題,這一溫馨的場面在我闖入Seboun Haunt寺的時候正在如電影般上演。
只要你可以對佛寺的基本禮儀有所遵從,所有的僧人都愿意跟你聊一聊,他們大多開場的問題都是“你是誰?你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這一柏拉圖式的哲學命題,從身著橘袍的僧人嘴里吐出,凝聚出一種超脫世俗的溫暖。在今天的瑯勃拉邦,僧侶所承擔的角色不只是寺院的經營者和宗教的推動者,他們在探討哲學之余還被賦予了維護(回歸)傳統文化的任務。
非遺布施的如約傳承
瑯勃拉邦陰翳潮濕的天氣是對早起的最大折磨,但布施在日出前就會結束。在古城的主要大街Th Sisavangvong上,布施每天都如約“上演”。大約清晨五六點的時候,當地人就挑著擔子出門了,籮筐中裝著為游客準備的糯米飯和水果。如果你愿意,可以購買這些食物,參與到佛國的傳統活動中來。瑯勃拉邦30多座寺院中的僧人悉數出動,按照寺廟分布區域列隊,從陰暗無光的遠處漸進昏黃的路燈之下,依次接受人們的“布施”。
說實話,很難相信僧侶會吃那些奇怪游客用手抓握送上的食物。如今的布施更多是一種由政府倡導的傳統活動、儀式、表演,以保證老撾這一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延續。僧侶們會在布施尾聲時拐入隱蔽的小巷深處,獲取當地人的跪拜和奉獻,并為其回報一段祈禱的經文。與之相似的真正布施也并未消失,它們大多不成規模,也不為游客所追逐,就在當地人家門口略顯冷落地發生著。
布施結束之后,僧侶們返回各自的寺院,開始一天的真正生活,而不再與外界發生過多的世俗關聯,除非受到如我一樣的打擾般的造訪。我在瑯勃拉邦的幾天里,始終都在古城中慢慢行走,沒去達光西瀑布,沒去巴烏溶洞,甚至沒去南康河與湄公河的對岸,老城才是我心中的老撾傳統境界。這里的每一座寺院都是獨特的,每一座寺院都值得細細品味。香通寺中的“生命之樹”馬賽克墻,帕華寺中從未修復卻色彩鮮艷的壁畫,森蘇加拉姆寺中的精美鎏金紅色外墻,普西山下如神跡般的“佛祖腳印”,林林總總的精彩尋覓背后,是述說不盡的傳說故事,瑯勃拉邦這座貴族的城鎮擁有一具古老軀體和一顆年輕的心。雖然它現在擁擠、吵鬧、昂貴,卻讓我無限著迷。
感知萬象 一座首都的緩慢更新
老撾頭重腳輕如姜形的版圖外環,被中國、越南、柬埔寨、泰國和緬甸包裹圍合。這些鄰居都曾在歷史上對老撾產生過巨大影響,甚至于包括許多次王朝的重疊和更替——來自柬埔寨的吳哥王朝之于占巴塞,來自清邁的蘭納王朝之于瑯勃拉邦,來自越南的順化王朝之于萬象——建立現代國家之前的老撾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吸收(難以擺脫)其諸多鄰居的文化影響的過程,直到法國人到來又離開。
昨天與今天的城市感官
現在老撾仍然是法國人最喜歡旅行的東南亞國家之一。法國人比任何其他歐洲人都更喜歡到老撾旅行,不過他們對祖輩曾在這同一片土地的到達與離開毫不在意,他們只享受今天的一切,甚至享受你永遠不知道將會發生什么的漫長等待,享受在老撾旅行所經歷的所有不確定。
老撾被認為是殖民國家中最缺乏反抗意識的,而由此得到的“回報”是在殖民期間長久的安定和平靜。但這種安定并未促進經濟的突飛猛進,慵懶的老撾人和慵懶的法國人(這一點老撾人和法國人都不否認)共同創造了一個慵懶的東南亞首都。20世紀50年代中期,作家格雷厄姆格林如此描述萬象:“萬象與西貢相差一個世紀……一個令人不感興趣的城鎮,只有兩條真正的街道、一個歐洲餐館和骯臟的市場……步行半小時即可看遍。”那時距離萬象成為老撾的首都已經過去了幾百年。
如今,只需要將這段描述擴展一些,許多格林提到的關鍵詞依然適合套用在萬象身上。這是一座最不像首都的首都,昔日城鎮的兩條主干道Th Setthathirath和Th Fa Ngoum并列平行于湄公河岸,只是更加延長了。餐館明顯多了起來,法國人可以輕易在這找到家鄉味道,以替代隨處可見的美味卻單調的老撾燒烤。酒吧也不少,但圍繞著老撾最大城市噴泉的許多店鋪都閉門謝客,你永遠不知道它們幾點開張或幾點打烊,在悶熱的午后時分,仿佛整座首都都睡著了。這樣安靜的原因當然也源于道路上的交通工具,在1960年代西方人的記敘中,萬象有很多三輪車,但很少有汽車,如今城市里自行車和摩托車的數量仍然遠遠超過汽車,不過三輪車倒是沒那么多了。位于城市東部的夸丁市場依舊臟舊,散發著生鮮的怪異味道,卻是旅行地圖上重要的一點,在那能找到萬象人本土生活的一切根本。
不變與改變的萬象更新
沿河的古城中心成為背包客的聚集地,所有的低矮舊屋都被改造成客棧,價格比首都之外的城鎮還要便宜。我住的客棧的老板拿出“made in china”的手機請我幫忙調試,我能感受到他極力表現出對這部手機的興趣,以期博得我的好感。對于一個普通老撾人來說,中國制造和中國品牌似乎沒什么區別——中國人也一定對調試中國產品再熟悉不過了——反正那些新鮮的電子產品都與這個發展極其緩慢的東南亞國家沒有關系,它們被有錢人購買和使用,僅此而已。萬象人對中國人的態度代表了老撾人對中國人的態度——關鍵詞大約是“尊重”(既不像柬埔寨人那么熱情,又不像越南人那么冷淡)。有太多的中國人在萬象生活和工作,營生包括開設飯店和客棧,經營木材或礦石工廠,或是在跨國合作的基礎設施建設公司中擔任工程師。大多數在萬象的中國人在當地人印象中都是不會惹事生非的規矩人,雖然他們常常通過不太合乎規則的手法更容易地獲得長期簽證。
萬象新的城市功能中心由老城區向東北方向擴展,它的規模看起來僅能達到中國三線城市而已。伴隨著散落老撾國花雞蛋花——的優雅街道,繞過幾座由中國捐建的行政大廈往北,沿著“繁華的金融街”Th Lan Xang前行不到1公里,經過堪稱宏偉的中國工商銀行營業大樓之后,就到達了凱旋門。1969年,萬象人挪用美國捐助的水泥修筑了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以紀念革命,本來這些免費水泥是為了給小鎮一樣的首都增加一座新機場的。盡管“跑道”變成了直立的,萬象人卻在心理上實現了“沖上云霄”。登上6層高的凱旋門頂端,低矮的城市盡在眼底。透過蔥郁的棕櫚樹,法式小樓沉浸在南國遙遠的陰翳之中,湄公河的濕氣使城市看起來更有舊日風情了。
這種發展狀況在老撾來說似乎是一種畸形的進步方式,因為老城的保留成為了游客的“新殖民地”,新城的擴建僅僅增添了行政功能,它們都與傳統文化無關了。但在旅行的過程中,一切未經預設的精彩都在緩慢前進的腳下,千百年來萬象人就是這么做的,到今天也沒有改變。
陷落在波羅芬高原盡頭
如果覺得老撾旅行只能看到寧靜的寺院和小巧的城市,那就大錯特錯了。更加真實和古老的老撾屬于國家東部和北部的高原,那里如同世界盡頭一樣恣意生長,蔓延到這個國家邊境地帶。
從邊境到巴色
新年伊始的北緯14度并非熱到無法忍耐,老撾邊境小鎮NongNokKhiene泛著泥土的氣息,在無風無雨的空氣中飄散,我擠在幾乎全是歐洲面孔的背包客之中,與他們一樣風塵仆仆。
從邊境到近境的漫長感并不來源于距離,而是因為時間。預定下午4點從口岸邊檢站出發的巴士直到7點才到達,更多人已經在這里等待了4個或者6個小時。法國人樂天的性格和講笑話的才能找到了用武之地。一位來自巴黎的大廚一邊吐槽老撾人做事效率的低下,一邊喋喋不休地將他的菜譜分享給我以打發時間。
“你‘生氣’嗎?”他突然探過脖子悄悄地問。
“有一點吧,據說接下來到達萬象的交通將十分辛苦。”
“我聽到的說法是恐怖至極,如果可以,我真想替我妻子租一個臨時屁股。但是我才不在乎,法國人在老撾從來沒得到過什么真正享受。事實上——話說回來你覺得我的廚藝怎么樣?你知道,我們法國人說‘Angry’的時候實際上說的是‘Hungry’——那么,我是說,你‘生氣(餓)’了嗎?”我承認在邊境無謂等待的時間足夠吃上一頓禮節齊全的法餐了。
“在老撾一切都是未知的!”夜幕深沉,法國廚子對我說了最后一句話,轉身和妻子坐上塞滿白色臉孔的皮卡(被老撾人充作旅行巴士)絕塵而去——車上的人全是去往四千島的,那里的夕陽和朝霞據說十分慷慨地灑滿整片天空。
而我將直達巴色,途中經過四千島和占巴塞,后者曾是老撾南部地區古老的王權中心。
相對來說巴色要年輕和低調得多,它大多數情況下是作為由南向北進入老撾的門戶存在,被背包客當成長途跋涉的中轉站——要知道,老撾南部(甚至于整個老撾)的交通狀況都糟糕透頂,這樣的一個既沒有太多景點,又四通八達的樞紐城鎮在老撾的長線旅程中顯得尤為重要。
巴色實在沒有什么好轉的,但卻竟然有一座小小的國際機場。同樣小小的城區,貼著湄公河岸平緩地生長——這里的河道因為色敦河的匯入而驟然寬闊。在河流的對岸,城市以西,層巒疊嶂的蒼翠遠山在濃云密布之下蔓延成長長的起伏線條。而巴色向東,則是廣闊得好像沒有盡頭的波羅芬高原,湄公河如同從兩山之間穿過一樣,為老撾的高地地區提供了難得的適合耕種的肥沃土地。
雨林深處的世外桃源
雨林深處的咖啡種植園歷史可以追溯到20世紀初期,法國人將法棍引進到老撾的同時也引進了咖啡(當然不只是煮開的那種)。相比起越南和柬埔寨,法國在中南半島北部這個溫和的內陸小國所采取的殖民措施也相對溫和,出產阿拉比卡和羅布斯卡豆種的咖啡樹被深植地下,形成壯觀的種植園,老撾人負責管理和栽培這些樹木并且生產咖啡,直至法國人離開。到今天老撾依然持續出產亞洲最好的咖啡(之一),烘焙的工藝和工序都傳統而原汁原味,只不過咖啡園的老板已經是老撾人自己了。
鮮紅圓潤的咖啡果實被采摘之后,經過半人力的脫殼機,兩瓣白色微黃的種子被分離開。如果不經過迅速處理,這些在外形上已然是咖啡豆的東西將會很快腐爛。光照充足的炎熱高原為咖啡豆的處理提供了便利,一粒粒柔嫩的豆子鋪滿底部透氣的曬網,陽光使其水分盡失,成為干枯卻香味初現的半成品。再經過不同級別的烘焙后,咖啡被裝入紗布袋里,打上老撾標簽送往世界各地,也送往萬象和瑯勃拉邦的夜市里,它們是最受游客歡迎的紀念禮品。
在依靠咖啡種植拉動經濟的新式農場旁邊,高腳樓和長屋構建的村落依然大量存在,老族人和由北方低地遷移至此的傣族人是主體居民。雖然原始部落的參觀項目漸漸在波羅芬高原的游客中流行——有一些被政府保護的古老村落需要門票,有一些村落可以買到價格不菲的傳統手工織錦,但是大部分人的生活仍難以寬裕,有時候村子里的小孩兒會長時間地纏著你,只是想索要一支鉛筆。
度假村是在波羅芬高原的叢林和瀑布之間建立起來的,簡陋的設施和粗糙的服務卻能讓你極盡地貼近自然,并與現代城市完全脫離,就如這個地區長久以來與統治政權的脫離一樣。即使如吳哥王朝般強大的帝國,也只是征戰到達了占巴塞,卻沒有能力觸及兀自生長的高原深處。數不清的瀑布在高山峽谷中奔流,一部分流向低地城市巴色。通過血管一樣的蜿蜒溪水,波羅芬高原與湄公河畔的城市取得了聯系,并在地貌和景觀上永遠獨立于繁華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