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代華

很久前,在虛榮和虛勇的雙重裹挾下,破財買了一塊名表百達翡麗作為妻子的生日禮物。此物一直屈居箱底,十幾年間偶見天日不足一月。憋屈久了自然要發作,換了電池后還是走走停停,最后,兩根指針大仰八叉賴著不動了。于是送到淮海路上一家“名表維修中心”求診,這才發現大上海的著名商街竟也藏有暗坑。
店堂的前排柜臺坐著三位鐘表匠,后面玻璃房里也是一排三人,像似嚴陣以待的伏兵。招呼我們的師傅年近六旬,地道的上海口音,令人平添幾分信賴。他瞥了一眼遞上的表,作驚艷失色狀,啊呀,百達翡麗,世界第一塊牌子,我沒這個本事,要請阿拉北京來的大師為儂提供服務。我看了柜臺上的亨得利的店鋪名片,不免疑惑,修表不是宰牛,上海的百年老店怎么還要請北方壯漢來撐臺面?
京城來的匠師身材短小,鐵板著的方臉冷硬瘆人,放在古代直接拿去做一片鎧甲,可物盡其用。他用塑料套上刀具,輕輕打開金表后蓋。上海師傅敲邊鼓贊道,看,套上一層塑料就不會留下任何擦痕。又說,這表的殼子帶子都是玫瑰金,至少20萬,到哪都能抵押出一捆鈔票。事后我才明白這是故意給客人戴高帽子,20萬的表付個幾萬修理費才般配嘛。
鎧甲臉慢慢地卸下幾個半粒芝麻大的零件,夾出電子芯片反復細看,耳語般地囁嚅道,振蕩器大概壞了,芯片難說。說罷丟下一堆拆散的零件,退回后臺。上海師傅開立收據說,八千元包括修理清洗統統搞定。又加上一句,芯片大概沒問題,如果有阿拉再講。這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其實是為下一步挖坑做個鋪墊。
兩天后果然來電稱,仔細檢測后發現芯片壞了。換一只多少錢?三萬五。我一口回絕,不用修理了,太貴了。定神回想,這套宰客的欺詐伎倆至此已馬腳畢露。明知芯片壞了卻隱瞞不說,開個低價套住顧客留下手表;再揣摩合計這一刀下去的輕重深淺。一步步精心布局,一個個角色分明。不由人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我用iPad下載了錄音APP,準備登門發難、取證、告發。
跨進店堂我拿出iPad按下錄音鍵,盯著涉嫌欺詐的軟肋連連出擊。上海師傅則斟酌字句力避正面回答,施太極拳腳且戰且退。鎧甲臉見狀從里面悄悄地出來,神色憂郁地倚在墻上靜靜旁觀。我問:我看到柜臺上亨得利的名片才敢把表留下的,你們和南京路的國營老店是一家么?答曰:當然,但現在都是獨立核算。“你們北京請來的這位大師反復檢查了足足15分鐘,居然沒有發現芯片有問題?”“阿拉也沒講肯定沒問題啊。”“換塊芯片要三萬五,你們收費有依據嗎?”“公司總部確定的,比如芯片價格兩萬我們就是這個價。”“芯片的官方價格有兩萬嗎?”“確實蠻貴的,你不愿接受我們也能理解,所以完璧歸趙,分文不取。”
青島38元一只蝦,不掏錢?大棒伺候!相比之下這家修表行顯然不敢強行胡來,可見上海的法制遠勝外地,并非紙上談兵。對手的謙恭退讓讓我頓失斗志。欺詐嫌疑雖存,但舉證不易啊。你皮未破血沒流,還想告人持刀行兇?罷了。上海師傅還想挽回生意,說,還有一條省錢的路子,芯片動動手術。我笑笑,不勞大駕了。徑直趕往南京路上的亨得利老店。國營店鋪一般不會欺詐宰客,也算是一俊遮百丑。
店里的老師傅操著純熟的滬語,嘲嘰嘰地說,這種頂級名牌是有鈔票的人買來拗造型用咯。一個“拗”字盡顯直拗顯擺的蠢相。他用刀輕輕一撥掀開后蓋,儂看,貴得要死,防水卻一塌糊涂。看了半分鐘便說,芯片壞了,要到瑞士總部訂購一只。他翻開厚厚一本價目表,指著一欄說,八千到一萬,以最終的芯片型號為準。相比三萬五,這才四分之一。我試探地問,上海哪來這么多亨得利?他嘆道,冒牌的到處冒出來,哪里管得過來。不少是福建人開的,以前大概是修鎖配鑰匙的,現在行業升級維修世界名表了!
看來那個扛著京城大師頭銜的多半也是福建老板,陰郁凝重的神情說明日子相當難挨。一個小眾市場哪里養得起這么多店鋪!認輸關門還是宰客茍存?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