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近搶把”,但凡上海人,幾乎沒有不關注閘北的。有關它狂飆的房價,它和靜安的滾床單,由“謠傳”而茍且而公開聽證,坊間的熱議和段子滿天飛。
且不管它的前世今生,我的眼里它可是一坨老鮮肉了,肉夾氣是蠻熏的。幼時,常聽大人叫它“赤膊區”、“赤膊區”,意指它賣相欠佳,是屌絲、是“夜壺蛋”,是上海苦大仇深之人的集聚地,但這種說法我爺爺生前一聽就是要痛斥的:啥人講閘北推板(差)啊?它都是打仗,被一次次地打光燒光的!從前的閘北,文明昌盛一點不輸給四川路、靜安寺的!你們懂什么,不曉得歷史跟著人哇啦哇啦亂嚼舌頭!
他這么說當然是有資格的。因為他的“外國銅匠廠”原來就開在閘北,1932年的“一·二八”被炸了一次,1937年的“八一三”又被炸了一次,可憐的閘北,在兩次淞滬抗戰中都是主戰場,哪怕是再繁榮、再富庶,請問有誰能經得起飛機大炮坦克的恣意轟炸和碾壓呢,成為廢墟是正常的,嘲笑它“赤膊”、腹黑它裸奔倒是不正常的。
老上海都知道,閘北原屬華界,而且“相當有文化”。只要想一想龐大的商務印書館及東方圖書館都坐落在這里,就知道該有多少文人圍著它轉。閘北一詞,源于蘇州河(吳淞江)上的兩座水閘。清康熙十四年(1675年)今福建路橋附近的蘇州河上建了一座水閘,就是后來所稱的老閘。雍正十三年(1735年),在老閘西面三里外的金家灣(今新閘路橋附近)又建一水閘,稱為新閘。“兩閘”之北泛稱“閘北”。
1898年,重建的淞滬鐵路通車,1908年底,滬寧鐵路也全線通車,閘北成為溝通上海與江浙的交通中心。交通樞紐的地位使閘北迅猛發展,滬寧鐵路與淞滬鐵路車站的周圍萬商輻輳,車水馬龍,人煙稠密,其繁華與租界相比毫不遜色。但1932年一·二八淞滬抗戰中,閘北遭日軍重創,著名的商務印書館及其東方圖書館盡被焚毀。1937年八一三抗戰時,謝晉元率八百壯士堅守四行倉庫與日軍浴血奮戰,戰場依然是閘北,戰后除了天潼路、河南北路、寶山路、七浦路、浙江北路一帶還殘留一批石庫門建筑外,其余中華新路、大統路、芷江路、青云路、中興路等大片區域悉因戰火而“赤膊”,大批難民流民進駐,遂淪為典型的“下只角”棚戶區,我們家因戰火而逃入靜安區康定路,到我幼時已全然不知自己的閘北舊居了,在周圍人的影響下常懷著鄙視而又好奇的心態,走過新閘橋或者烏鎮路橋去閘北,一如哥倫布們之探土著,事實上,“撿棒冰棒”是不去閘北的,因為閘北的人省錢,棒冰都吃三分一根的,冰把都是細細蘆葦稈做的,而不是木質的;其二,撿“糖紙頭”也不去閘北,滿地的水果硬糖紙,找不到一張“太妃”;不過最好玩的地方還是有兩處,一為老旱橋,一為新旱橋,老旱橋很陡,一階一階地爬上去,很吃力,但一旦登頂則視野豁然開朗,下面是無數被調度的火車。新旱橋的路面是花崗巖的“彈硌路”,上有46路“抖抖車”經過,橋上居然可以停靠,它是全市僅有的柴油公交車,停車時不熄火,篤篤篤篤地抖個不停,“文革”時,我們“紅小兵”常常借著“宣傳毛澤東思想”為名,乘上46路,只要語錄歌哼個不停就可以免費一直乘到汶水路,再乘回來,呵呵,假公濟私其實很早就蔓延了。

1990年的春天,我最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因為婚后無房,我所供職的康復雜志借了一套公房給我過渡,地點居然就是閘北西寶興路那個“浜北人早點晚點都要來”的“大人家”的貼隔壁!
五樓。推窗就可見到令人意會的煙囪。適逢清明,大隊祭拜亡靈的隊伍從我們窗下井然走過。
那閘北那地方我們住了一年零三個月就搬走了。沒有任何不祥的印痕。只是常常想,閘北,與有榮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