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琛
在“是否應該使用‘代孕’來解決女性的不孕不育”的問題上,盡管世界上有一些國家在開始松動,制定相關法律,對代孕謹慎放行,我國的學術界卻并未達成共識。
客觀來說,代孕就像是一把雙刃劍,一刀切地禁止或放開,都存在巨大的、不可預見的風險。如同試管嬰兒技術,人們從最初的普遍反對到今天的慢慢接受一樣,若能使代孕技術的正面效用得到合理利用,通過法律手段規制,明確其使用條件、范圍、程序以及法律后果,使之增進人類福利,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誰是真正的母親?
代孕改變了傳統的生命孕育過程,在給眾多不孕不育家庭帶來福音的同時,卻也強烈地沖擊著人類傳統的倫理關系和法律概念。
首當其沖的,就是對“母親”的定義提出了挑戰,從而也導致了有關“誰應該是真正的母親”的爭論。
傳統觀念認為,婦女懷胎十月生產者,母親也。但代孕卻肢解了母親的角色,“血緣母親”、“孕育母親”以及“撫養母親”可以不是同一個人。到底代孕者與委托人,誰才是母親,抑或都是母親。由此還衍生出監護權歸屬、財產繼承等一系列法律問題。
也有人擔心,科技和經濟的介入,切割了人倫的完整性。父母對子女的感情來自血統,來自懷孕、分娩和日后的養育。忍受分娩之痛的母親對孩子備加珍惜。然而在代孕后,這些都沒有了,孩子來得太容易,就像從商店里買回來一個洋娃娃,這不可能不影響到父母對子女的親情,父母的責任感亦會弱化。
對此,有著近30年生命倫理學研究經驗,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衛生部醫學倫理專家委員會委員邱仁宗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表示,中國重視血緣關系,這并非是一個倫理問題,而是一個文化問題,“但現在我們已經越來越能夠接受了,比方說供體人工授精,用的是別人的精子,這在中國已經很普遍了”。
邱仁宗表示,倫理學討論的是“誰應該是孩子的父母”,應該是提供子宮、精子、卵子的人,還應該是養育孩子的人。
“一種是生物學的父母,另一種則是社會學的父母。難道養父母不是父母?我認為,親子關系主要還是要看誰養育了這個孩子,即所謂的社會學的父母。”邱仁宗表示,就拿供體人工授精來說,并不是說提供精子的人就是孩子的父親了,“這在法律上也是不予以承認的”。
在邱仁宗看來,提供一次精子,和提供十個月胎兒成長的營養環境(代孕)是一回事。而有所不同的就是,比起一次性的捐精,由于代孕女性代替委托人完成“十月懷胎”的過程,在此期間,容易對腹中胎兒產生感情。
國內外經常出現代孕女性事后反悔。正所謂十月懷胎骨肉相連,一旦代孕者對孩子產生了感情,提出撫養主張,就將陷入復雜的局面。
事實上,早在1985年,美國的一起“M嬰兒”案就已揭開了世人對于代孕問題的倫理拷問。
代孕母親瑪麗由于在懷孕期間生出感情,在生產后不愿向委托她的斯德恩夫婦交出孩子 (即“M嬰兒”)。一場“孩子母親與孩子母親”的監護權之戰就此打響,初審的新澤西法院與新澤西最高法院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結論。在最后的裁決中,最高法院法官采取了折中的判決方式——代孕合同無效,瑪麗仍是“M嬰兒”生母,擁有探視權;但鑒于斯德恩夫婦條件更為優越,因此擁有孩子的監護權。
“和稀泥”式的判決,正說明了代孕問題的復雜性。
而對于父母的定義,英國人類受精與胚胎學法則堅持了“分娩者為母”的傳統定義,委托夫妻只有根據收養法來收養自己的子女,才能獲得父母親身份。
“一旦代孕獲得允許之后,這些問題都是需要在制定法律時考慮的。”邱仁宗說,法律除了要考慮應該怎樣做之外,還要考慮社會的實際狀況、情感和文化問題,“當然法律上也可以對代孕母親的角色作出定義,是否具有孩子的監護權等等。如果從法律上就已經規定了她不是‘母親’這樣的角色,那也就不用像國外那樣辦理領養手續了。”
據了解,為了降低代孕女性拒絕交出孩子的可能性,有些允許代孕的國家還明確了卵子不得由該代孕女性提供的規定。
孩子的權益如何維護?
一般來說,代孕可以分為四種情況:第一,精子、卵子來自夫妻雙方,借用代理孕母的子宮;第二,精子來自丈夫,卵子由第三方捐卵志愿者提供,用試管嬰兒的方式,由代理孕母懷孕生育;第三,精子、卵子均由第三方志愿者提供,用體外受精的方式,由代理孕母懷孕生育;第四,精子由第三方志愿者提供,卵子由妻子提供,用試管嬰兒的方式,由代理孕母懷孕生育。
但無論是哪一種情況,代孕都是由人類輔助生殖技術來完成。它可以算作是臨床上解決不孕癥的一種方法,與傳統的自然生殖的“借腹生子”不同。

2014年, 泰國皇家警察長官Aek Angsananont召開新聞發布會。日本24歲男子在泰國找人代孕養育9名嬰幼兒的案件近日有了新進展。泰國警方已確認13名代孕母親的身份,這些女子都是泰國人。
邱仁宗告訴記者,最近有一些報告正在研究輔助生殖技術對孩子的健康是否存在影響,“其結果可能還是有影響的,但由于數據還在整理中,因此暫時不能下定論。所以,在國外,對于這種方式出生的孩子是要求終生隨訪的,但在國內并不要求”。
邱仁宗提倡的是,所有通過代孕出生的孩子都應該要建立終生隨訪制,而這是屬于程序倫理范疇的。
此外,現實中,由于代孕生育的孩子存在先天生理缺陷或出生后患有重大疾病,代孕者以及委托人,雙方都不想要孩子的混戰也不斷上演著。
“若出現殘疾或疾病,兩方都不想要的情況下,孩子該怎么辦?這也是若允許代孕需要事先考慮到的問題,也屬于程序倫理的范疇。”邱仁宗的建議是,將來可以成立一個專家委員會來做鑒定,孩子的損傷是一次性的還是永久性的,及其嚴重程度,“也可以制定一些允許放棄的規定,或者可以送到福利機構。是代孕婦女懷孕期間導致的殘疾,還是由于產科醫生引起的醫療事故……這些情況都要有相關規定。當然法律也可以規定,此類小孩跟普通孩子是一樣的,如果委托人拒絕撫養就是犯罪。”
邱仁宗還提出,在這個問題上可以事先設置一項保險費,“比方說你要代孕前,就得給這個孩子交一筆保險費。一旦出現問題,就可以由保險公司來負責孩子的后續治療費用。”
就在近日,上海閔行法院對一起代孕雙胞胎的撫養權糾紛案作出一審判決,判令雙胞胎由祖父母監護,同時被告人李女士需在判決生效之日將孩子交由對方撫養。
被告人李女士和林先生是一對再婚夫妻,李女士患有不孕不育癥,為了擁有自己的孩子,兩人通過非法購買卵子、體外受精、再委托他人非法代孕的辦法,獲得了一對跟丈夫有血緣關系、跟自己卻沒有血緣關系的雙胞胎孩子。
去年2月,李女士的丈夫突發重病身亡。而她的公公婆婆又在偶然間發現了這個購卵代孕的驚天秘密。兩人便將李女士告上法庭,要求認定李女士與兩個孩子無血緣關系,并成為雙胞胎的監護人。
“由于是非法代孕生子,法律也沒辦法來支持女方。但更多還是應該從孩子的利益來考慮。”邱仁宗說,“也許老人爭奪監護權更多的是出于情感考慮,但也不排除摻雜了未來養老以及財產繼承方面的考量,當然,這也是正當的。”
被告律師在對本案陳述時就表達出了這樣的擔心:“主要就是為孩子的將來。離開了自幼生長的環境,去和兩個陌生的老人共同生活,我想孩子應該是很難以適應的。另外,對于本案來說,可以說是中國第一例,因此不可避免在法律的條文中會遭遇到申對的一些缺失部分。”
代孕合法有可能嗎?
由于代孕引發的社會問題實在太多,而我國相關的法律并不配套,因而禁令出臺了。
2001年8月1日起施行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第三條規定:禁止以任何形式買賣配子、合子、胚胎。醫療機構和醫務人員不得實施任何形式的代孕技術。
2006年2月7日實施的《衛生部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與人類精子庫校驗實施細則》第五條第三款則規定:開展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和人類精子庫的機構,如果實施代孕技術等情形將導致該機構校驗不合格。
但事實上,代孕行為并沒有因為法律禁止就不復存在,反而在近年來出現了日益增多的現象。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代孕給了一部分不孕夫妻生育的希望。
資料顯示,20年前,我國育齡人群不孕不育率僅為3%,在世界上處于較低水平。如今,全國平均每8對育齡夫婦中就有1對面臨生育困難,不孕不育率攀升到12.5%-15%,接近或達到發達國家15%-20%的比率。《中國不孕不育現狀調研報告》還顯示,我國不孕不育者以25歲至30歲人數最多,呈年輕化趨勢。
“允許開展代孕來解決不孕不育問題,現在是時候。但我并不是說,要全面開展代孕技術,而是僅限于醫學目的。”邱仁宗強調道。
但在“是否應該使用‘代孕’來解決女性的不孕不育”的問題上,盡管世界上有一些國家在開始松動,制定相關法律,對代孕謹慎放行,我國的學術界卻并未達成共識。
反對者認為“代孕”沖擊了人們的生育觀念,與現行的倫理道德秩序存在很大的差異,而圍繞出賣卵子或“出租”子宮展開“生意”,是將生育器官商品化,貶低了人的尊嚴,“更重要的是,它改變了生育動機,懷孕不再是為家庭延綿后代,而成了明碼標價的交易,在倫理上是不為大眾所接受的。”
而贊成者則認為,對于那些不孕婦女,通過代孕獲得一個后代,是人道主義的行為,而且是一種“美好社會目的”的道德行為,給一些不孕婦女帶來福音。
“我國《憲法》規定,要尊重保護人權。人權之一就是婦女的生育權。但生育權不是絕對的,比如說人口過剩的時候,可以限制你。但現在不允許開展代孕技術,有需要的婦女就享受不到合理正當的生育權。這便難以得到倫理學辯護。”邱仁宗解釋道,“我們倫理學首先要考慮的是患者的風險受益比。在評價這個技術要不要做的時候,病人有沒有受益,風險有多大。當受益大大超過風險時,那就應該做。”
在邱仁宗看來,目前代孕從技術上來說并不存在困難。“所以有子宮問題的婦女肯定能夠受益,這一點毫無疑問。”邱仁宗進一步補充道,“另一方,同樣是不孕,為什么就允許有輸卵管疾病的患者接受輔助生殖技術,子宮有病的就不能了呢?這顯然是不公正的。如果說開展代孕技術負面后果大就不允許解決不孕問題,這個沒有說服力。”
邱仁宗表示,如果完全禁止代孕,除了對病人不利,對生殖科學的研究發展也不利,最好的辦法是找到存在的問題,用法律來規范,而不是禁止,“法律必須先行,不是說放開就放開。同時,法律要禁止的是非醫學目的的代孕,以及禁止不能懷孕的婦女與代孕女性進行金錢交易,即禁止商業化。代理母親,我建議是患病婦女的親戚或朋友來擔當。”
此外,邱仁宗也認為,代孕技術也應該向單身母親和同性戀母親開放,但這或許是下下一步要考慮的事了。
記者查閱資料發現,早在2013年,當時的衛生部曾召集專家就“代孕”問題征集意見。專家預計,一旦代孕的相關法律法規通過并公布,我國實現合法代孕將變成現實。這個過程如果順利,最快5年到10年,代孕就能夠合法開展。
但就在今年4月,國家衛計委等12個部門聯合發布了《關于印發開展打擊代孕專項行動工作方案的通知》,自2015年4月起至12月底在全國范圍內開展打擊代孕專項行動。
4月10日召開的國家衛計委例行新聞發布會上,國家衛生計生委新聞發言人宋樹立表示,雖然此次專項行動會在年底告一段落,但未來要探索建立打擊代孕的長效機制。
衛計委公共政策咨詢專家委員會委員、北京協和醫學院人文和社會科學學院院長翟曉梅則表示,代孕行為有違法律和倫理,在生殖輔助技術遭到濫用的當下,嚴打代孕是形勢所需,我國尚不具備代孕合法化土壤。
對于部分希望為醫學原因放開代孕的聲音,翟曉梅從學術角度提出看法:“一項公共政策的制定、出臺,事先需要經過嚴謹的調研和充分的論證。對于代孕問題所涉及到倫理學和法理學研究、政策監管和法制支持等方面,這些討論工作目前開展得并不充分,談分類管理的可能性為時尚早。”
如此看來,現階段女方子宮有問題的夫婦只能通過領養,擁有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