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綸鵬
演繹、解構經典遠比創新英雄來得容易和厚顏無恥。然而創造和新意不是靠口號和投機取巧,而是用心,用力,再加上靈感和一點點的機遇。
神奇7月,《西游記之大圣歸來》掀起大圣狂,熱燒到8月。奔10億成“國家大事”。中宣部文藝局和國家廣電總局電影局聯合在京為《大圣歸來》舉辦研討會。
豆瓣評分8.4,人氣超高。評價人數超20萬。熱情影迷更是留下11萬短評,4000多影評,多褒獎之詞。更因戛納電影節受追捧,歐洲版權超千萬人民幣,成為有史以來海外版權銷售最好的中國動畫電影。
所以《大圣歸來》如孫悟空七十二變一般,變身為現象級電影:產生的影響遠超出影院,成為一種社會現象,大家借此討論中國動畫的未來,國產電影的希望,技術的突破,中國氣派的發揚。然而這樣的豐收卻是一場意外。據主創、導演田曉鵬,出品人路偉和劉志江等人回憶,影片在拍攝期間一度資金匱乏,各種困難接踵而至。電影的創作周期超過8年,并不完全是“十年磨一劍”的精益求精能掩蓋的。

上圖:《大圣歸來》還借鑒了《里約大冒險》。
問題的關鍵在于為什么《大圣歸來》在不被看好、排片率偏低的情況下,實現了票房逆襲,口碑爆表,行業表率?其成功模式能否被借鑒乃至復制,我們能從中學到什么?文化市場固然無法預期,但也有規律,偶然的背后也有必然:該片檔期完美,外片讓路,屬于暑期保護下的國產“黑馬”;故事平穩合理,不媚不惡,以內容和真情贏得觀眾;精良的3D技術讓人賞心悅目,可謂國產電影的技術脊梁;同期的《梔子花開》和《小時代4》等青春片漸顯疲乏,市場希望在矯情和作態中尋找誠摯之作,小鮮肉失寵,大毛猴得意;還有就是觀眾的懷舊和獵奇心理,《西游記》中美猴王桀驁不馴的個性和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被迫害情節”讓人難忘,而獵奇就是為了看看新的大圣何奇之有;影迷的“羊群效應”/從眾心理也是原因之一,電影預發行階段采取的眾籌方式不僅積累了必要資金(達到780萬,成為有史以來獲得最多眾籌資金的一部國產動畫),還培養了忠實粉絲,是他們在網絡和線下不余遺力的宣傳才成就了《大圣》的輝煌。眾多因素都指向一個事實,《大圣歸來》成功了。
然而在我看來,《西游記之大圣歸來》給中國動畫乃至電影最大的啟示和警醒在于如何塑造英雄,演繹經典,深藏底蘊,巧含新意。最關鍵的就是英雄的母題。在抗戰勝利70周年的今天和好萊塢英雄泛濫的新世紀,這個探討來得更有意義。

上圖:《復仇者聯盟2》告訴我們美國人也改變個人英雄主義了。
英雄需要流傳
年中我們看到美國漫威動畫的《復仇者聯盟2》里的主角們在銀幕上暴虐,觀眾的英雄情結又一次被好萊塢大片激發。而《大圣歸來》的英文譯名是Monkey King: Hero is Back。譯者怕是熟稔西方文化,將大圣轉為英雄。《西游記》是中國古典文學在美歐接受程度比較高的一部長篇,比其他三部名著更普及。我的美國同事Michael High在紐約州立和市立大學教授世界文學的時候,亞洲文本之一就是The Journey to the West的縮寫本,書名就是Monkey King——美猴王。孫悟空的形象在英文文學中就是一個頂天立地、功夫蓋世的英雄。每次我們談到他,Michael就會咿咿呀呀地比劃一番,在我眼里那時的他更像是愛尖叫的李小龍,而非孫大圣。然而融匯二者的表面上是中國功夫,骨子里卻透著一股俠義之氣,平妖之心。
這就難怪這個中國文學中的睥睨猴兒能在海外電影市場英雄一場,歌盡慷慨。可惜英雄再傲世獨立,也必須成為眾人口傳的經典。換句話說,就是需要不斷被演繹和發揮。關于電影《西游記之大圣歸來》,網友們糾結的一個問題就是電影究竟“抄襲”了多少其他影片,或者到底“有多少其他動畫片跟電影的影子?”比如片末那個大boss反派到底是像《山海經》中的“混沌”,還是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千與千尋》中的那個“無臉”?其實根本問題不是“抄襲”了太多,而是借鑒經典,化為自創的還遠遠不夠。
英雄很難像我們的大圣一樣從石頭縫里面砰地蹦出來,必須依托經典形象,變化出新意,才能被呼喚英雄的大眾所熱擁。《大圣歸來》在開場致敬60年代《大鬧天宮》,所以影迷才會歡呼雀躍,心底一熱,眼睛一亮,是為懷念,是為感激。《大圣歸來》酣暢淋漓的3D武打和追逐場景讓影迷大呼過癮。拋開效果和笑料不說,最值得玩味的是大圣、八戒和江流兒等投宿客棧那段打斗場景的塑造和氣氛的烘托。大致重現了胡金銓在《龍門客棧》,《大醉俠》中客棧背景下劍拔弩張、但雙方又不挑明的一種含蓄的張力。客棧在胡導的眼中,是江湖的縮影,是三教九流展示功夫和機智的不二之選,也是中國世俗傳統文化——酒、食、住、行、藝——的最佳表現場所。《大圣歸來》不取《西游記》原著中常出現的廟宇、山野或是宮殿來入題,反而選了更有傳奇性和張力的客棧,創造性地加入了八戒的插科打諢,以及江流兒的萌性大發,也算對武俠經典的化用和出新。
問題是,這樣的化用在《大圣歸來》如神來之筆,難以為繼。剩下的大多是形似,為了效果和搞笑而做。開場不久江流兒抱著小孩被幾個山妖追趕,在叢林中輾轉騰挪,笑料迭出,像極了好萊塢的《恐龍》(Dinosaur, 2000)、《里約大冒險》(Rio, 2011)和《加勒比海盜》(Pirates of the Caribbean)系列中的橋段。之后追擊被解封的孫悟空的石怪,動作、神情,乃至言語表達都和大片中的變形金剛神似。片尾大圣復活,怒扁怪獸,動作設計上酷似周星馳的《功夫》,人物神態上卻像日本動畫的圣斗士或奧特曼。
英雄需要創新
中國動畫乃至電影最大的問題之一就是沉溺于經典,鮮有面向未來、融合當下的創新。在這點上,好萊塢電影完全相反,每片求變,要有high concept,提綱挈領的一個高新概念才能打動投資人和觀影者。所以暖心又虐心的大白的形象,其實是依托于一個科技,醫療幻夢,然后把日本文化融入其中。最平淡無奇的公主和王子的童話也要加上冰雪神技,呼應美國的超人崇拜。即使是偷巧中國元素的《花木蘭》和《功夫熊貓》,里面也有美國人的幽默(比如《功夫熊貓》中鴨爸爸和熊貓兒子,對肥胖文化的善意嘲諷)和文化創新(《花木蘭》中女性獨立,自強又不失美麗的女性主義精神)。
兩相比較,悲哀的是《大圣歸來》中幾乎沒有讓人過目不忘的“新東西”或“新概念”——即使是像張藝謀執著于顏色鋪張和亂倫的家庭關系也沒有。也沒有賈樟柯近乎神經質的關注故鄉和記錄時代,沒有徐崢對言語的調侃和生活的戲謔,甚至連青春殘酷片的反復自戀和故作清新的輕輕挽起長發那樣的感覺都沒有。合上雙眼,電影幾乎沒留給我們什么領悟。至于官方宣傳和背書的“中國氣派”和“文化傳承”,完全正確,因為《大圣歸來》本來就是演繹經典,卻缺少創意。
英雄不是應該引領世風,成一時風流人物嗎?從這點來看,《大圣歸來》之前的那些大圣故事,很多都有可圈可點的“新東西”。《大鬧天宮》突出的是孫大圣“天不怕,地不怕”的革命熱情,遙遙呼應當時趕英超美,獨立于世的傲骨和叛逆;80年代的電視劇《西游記》平和很多,孫悟空也肩擔更多委屈,背負更多責任,變成復興的中堅力量;周星馳《大話西游》和《西游降魔》中的大圣則把搞怪和悲情奇妙嫁接,成就香港的個人主義,娛樂至上和感情宣泄;甚至近百年前電影怪才但杜宇執導的《盤絲洞》(拷貝近年剛被在瑞典發現和恢復)也絕對是對經典的顛覆和重造,片中光怪陸離的場景,大膽情色的表現主義,以及情義沖突,更會讓現在的導演汗顏。

上圖:取材中國文化的《花木蘭》融合了美國人的幽默。
大圣需要的不是英雄的外衣,而是英雄的精神和銳意。在去魅的時代,不需要也不可能靠一位傳統的大圣來拯救和重塑中國動漫和國產電影。所以大圣不死,那些大而空的英雄片就會不止,中國電影就會躺在英雄簿上停滯不前。
動漫產業如果幻想大圣歸,齊天惠,天庭畢,四海一,無疑會成為笑柄。就像期待一只“喜羊羊”會年年喜慶,洋洋得意一樣,最終會涸澤而漁,審美疲勞。演繹、解構經典遠比創新英雄來得容易和厚顏無恥。然而創造和新意不是靠口號和投機取巧,而是用心,用力,再加上靈感和一點點的機遇。當然,首先是選一個超乎大圣的新主題。
《百團大戰》
百團大戰是中國抗日戰爭時期,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八路軍、新四軍與日軍在中國華北地區晉察冀邊區發生的一次規模最大、持續時間最長的戰役。《百團大戰》重現了這段歷史,該片由八一電影制片廠、中國電影股份有限公司出品,是為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而拍的“獻禮片”。
《大圣歸來》
國產動畫繼《魁拔》之后又一部高口碑之作,講的是大鬧天宮后四百年多年,齊天大圣成了一個傳說。在山妖橫行的長安城,江流兒救了一個小女孩,惹得山妖追殺,一路逃跑進了五行山,盲打誤撞解除了孫悟空的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