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注】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后,為達到長期霸占中國東三省并繼續侵略中國的目的,開始了大規模從日本國內向中國東三省移民的計劃,本文作者山村文子(生于1922年3月)就在這樣的背景下來到了中國,據統計,至1945年日本戰敗,日本共向中國東北總共移民近30萬人。日本移民是日本對華侵略的一個組成,但另一個角度來看,他們也是戰爭的受害者,日本戰敗后,大批移民被日本關東軍拋棄,命運悲慘,自殺者無數,村山文子開始了一段顛沛流離的回國歷程,在這個過程中,她失去了愛子,目睹了戰爭給中日兩個民族民眾帶來的災難,并對那場侵略戰爭開始了反思。本文節選自其回憶錄《難忘》。

這是向蘇聯紅軍集體繳械投降的日本汽車部隊。<!--EndFragment-->

關東軍第十六師團第三十八聯隊清田部隊駐齊齊哈爾營地。
我曾經居住的“滿洲國”,被謳歌為“五族協和”,并信以為真,這究竟是為誰建立的“國家”?現在看,曾安居在此的我對藐視原地住民的事實從未持疑義,應感到羞恥。不過,不知為什么,我始終都對這塊黑土地和居住在這里的人們,充滿了好感。
1945年8月8日,我從黑龍江北安返回齊齊哈爾時,曾預計兩三天后就會重返北安,所以在與一起生活的人們分手時,連告別的客套話也沒有,就搭上開往齊齊哈爾的火車。誰曾想,到10月份,我踏上了歸國的輪船。
最初仍未想過日本真的投降
這天夜里我們乘車回到齊齊哈爾時,見到站前情況有些異常,那里人山人海,混亂不堪。情緒激奮的關東軍軍官急步踱來踱去,成群的士兵則在忙亂中搬運著物件。盛夏時節卻披著皮大衣的關東軍家屬,紛紛登上火車。站前滿載著人員、行李、皮箱等物品的軍用卡車,一輛輛開到站臺上來。如此混亂的景象,也未能喚醒我的警覺意識,從而預測到日本即將戰敗投降。
回到齊齊哈爾家中的第二天,蘇聯對日宣戰,蘇軍飛機開始轟炸齊齊哈爾市。1945年8月14日夜里,我們這些日本人家屬被召集到宿舍的院子里,接受一個關東軍軍官訓話。他說:“為了圣戰必勝,大家將要到奉天附近的兵工廠參加勞動。每個人帶一件行李,我們派兩個人帶隊,兩小時后出發。”我站在三四十名婦女后面,聽他訓話后感到有些問題。為什么連我這個帶著幼童的女人也要應征呢?心中的反感油然而生。這時外面風言風語傳說蘇軍坦克已開到附近,在如此傳聞的環境下,讓我們婦女臨陣磨槍式的去支援“圣戰”,能達到必勝的目的嗎?當然,盡管充滿了這種疑慮的情緒,我還是在心中默默發誓,一定要堅持下去!我想象著日后把孩子用布帶子緊緊勒在背后,參加工廠勞動的情景。
我仍然從未想過日本真的投降會怎么樣。孩子似乎絲毫未受到大人緊張氣氛的影響,依然在我身旁轉來轉去。在我轉身要申斥孩子時,正好與磚墻上探身張望我們的中國青年打了個照面,他看上去也就十七八歲。墻那面是中國人的住宅,估計他就住在那里。其實那年輕人在這時觀望我們的動向理所當然,因為有些日本人竟然在大夏天里,身上套著毛衣、大衣類的冬季服裝,有的甚至身穿皮大衣,胸前、身后緊緊捆著嬰兒和行李。就在那瞬間,我身旁的一個日本軍官,突然拔出軍刀揮向那中國青年。同一時刻,在場的另一個年長日本軍官卻高呼:“住手!”就在后者的呼聲中,突然傳來“啊呀”的叫聲,以及東西落地的“撲通”聲從墻外傳出。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剎那間,那青年的身影隨之從墻上消失,墻那面也變得寂靜無聲……
8月15日凌晨,當我們乘上火車,離開齊齊哈爾市,在火車抵達安達站時,意外聽到了戰敗的消息。這時我想當然以為火車會返回齊齊哈爾市,可是到15日半夜讓我們下車時,才發現到站竟然是哈爾濱站。也就過了兩三天,當我們看到進駐哈爾濱的蘇聯紅軍,武裝押解徒手的日本軍人時,我才開始意識到,日本真的失敗了這個事實。隨之,我才領悟到,我們母子離開北安那天,馬車夫一家,帶領我們母子觀賞野花時,他們已經料到我們再也不會回到北安了。
戰敗兩個月后,我們母子輾轉淪落到長春市時,我的小兒子竟然螻蟻一般地死去……
在回國的火車上
當10月份我終于登上了遣返列車。在回國火車運行途中,也發生過死人的事情。就在火車步步靠向日本時,這些快要熬出頭的人中,有人堅持不住而死在車廂里。為了處理死者的遺體,當火車臨時停車時,幾個男男女女,飛快跳到車外,急急忙忙把遺骸安置在鐵道旁的空地上,隨即飛快返回車廂。太陽從地平線升起,又漸漸沉落到地平線下,夕陽把遣返的火車和周圍的原野映照得紅紅的一片。就在這晴朗而一片平靜的旅程中,我的心緒卻一直處于低沉而無法爽朗起來。空中飛翔著灰顏色的野烏鴉與朦朧的天空融為一體,眼看著一個小小的旋渦,逐漸擴展成一股秋風,卷起沙塵,沙沙作響地朝著我席卷過來,像是戰敗后無辜死去的日本老少婦孺的求救聲:“你為什么一個人回去?把我們也帶回去吧!”
入夜,吊在車廂里的馬燈,閃著微弱的火光,在一片漆黑的曠野里勾畫成一條亮線。那微弱的燈光,猶如那些死去人們的靈魂在閃爍,使我回憶起在難民生涯中,曾聽到過臨終人的呼喊:“我要回內地!我要回日本!”
遣返車廂里,用破布連接起來的遮光棚帳,在夜風吹襲下,噗噗作響,隨車疾駛在原野里。我就是在這夜風不斷吹襲下,連續熬過了幾個不眠之夜。隨著一陣沙塵掠過,沿途的曠野和村莊不經意間被疾駛的列車拋到后面。一輪紅彤彤的太陽金盤子般冉冉升起,兒子臨終前那可愛又可憐的面龐,再次呈現在我眼前,他說著“我要喝水!”的最后一句話,便離開了這個世界。
幾天遣返火車上的生活,歷經了秋老虎的日曬、無情的風沙吹打和冷冰冰的秋雨襲擊,忍耐過咀嚼著干高粱聊以充饑的饑苦,終于熬到終點站——遼寧葫蘆島碼頭。
從回憶中驀然回過神,遣返船已離開碼頭駛向海洋,遠處的山脈漸漸變得影影綽綽,猶如一幅水墨丹青畫。回望碼頭時,岸邊士兵的身影逐漸從視線中消失。剎那間,近四年在黑土地生活中接觸過的許多熟悉面孔一一呈現在我腦海里:北安馬車夫一家人的面孔、蒙古少年和他母親的面孔曠野中老婆婆的面孔,以及曾給過我這個難民以關照的每個中國人的面孔,一個個面孔,映現在我腦海里。
長春,經過千難萬險輾轉落腳的長春,在那里我失去了最可愛的兒子,看到過與親人走散而被中國人收養的日本兒童。在難民生涯中,我曾遭到過中國人的唾棄和叫罵,由于我對日本傷害中國的事略知一二,所以受到叫罵時的心情,比受關照時還要好些。至今我依然這樣認識:日本對中國的所作所為,報應到作為日本人的我頭上,理所當然,我愿意承受這些報應。
“再見!再見!”不知從哪里傳來的呼聲,不過我沒有說再見,也不想說。我曾經居住的“滿洲國”,被謳歌為“五族協和”,并信以為真,這究竟是為誰建立的“國家”?現在看,曾安居在此的我而對藐視原地住民的事實從未持疑義,應感到羞恥。不過,不知為什么,
我始終都對這塊黑土地和居住在這里的人們,充滿了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