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高峰
2014年9月,86歲高齡的徽學專家趙華富教授的《徽州宗族調查研究》一書由人民出版社出版。這是他十年來出版的第三部有關徽州宗族研究的專著。
趙華富教授在此書的緒論中說:從1990年至2000年,他“每年都到徽州農村住一兩個月。十年期間,足跡遍及原徽州一府六縣——歙縣、休寧、婺源、祁門、黟縣、績溪。重點調查研究的宗族有:歙縣棠樾鮑氏宗族,績溪龍川胡氏宗族,黟縣南屏葉氏宗族,歙縣呈坎前、后羅氏宗族,休寧月潭朱氏宗族,祁門渚口、伊坑、灘下、花城里倪氏宗族,黟縣西遞明經胡氏宗族,婺源游山董氏宗族”。
趙華富教授于1990年3月退休,當年7月便投入到徽州宗族調查研究工作中。每到一處,他都要與當地政府及有關文化部門聯系,請求得到支持。在宗族調查所涉及的行政村,又通過村委會組織調查會議,請求宗族子弟及有關人員提供相關文獻、纂寫書面資料。如為了調查歙縣棠樾鮑氏宗族,他就曾于1990年7月、1991年11月和2000年11月先后三次來到訪歙縣,分別在棠樾村、縣博物館和城關小學展開調查,調查對象包括鮑氏宗族后人9人、相關人員2人。1994年9月、1995年11月和1996年10月,他又三次到訪績溪調查龍川胡氏宗族,在該縣的瀛洲鄉大坑口村、北村鄉湖村調查胡氏宗族后人13人、相關人員2人。到黟縣三次,時間分別為1992年11月、1993年4月和2000年5月,調查南屏葉氏宗族后人及相關人員12人,其中的一次調查,就安排在調查對象葉新漮在黟縣城關的寓所里。到休寧三次,時間分別為1995年10月、1996年10月和1997年10月,調查月潭朱氏宗族后人6人,有兩次調查在調查對象家里完成,一次是休寧電池廠職工宿舍朱懋祉家,一次是休寧中學職工宿舍朱典堯家。1993年9月、1994年9月和1998年10月,三次對歙縣呈坎前、后羅氏宗族的調查,都是在現屬黃山市徽州區的呈坎鄉呈坎村進行的,調查對象為11位羅氏后人。祁門倪氏宗族分散在渚口鄉的渚口、伊坑、灘下三個村和小路口鄉的花城里,趙華富教授便在1995年11月、1996年10月、1997年10月和1999年11月先后去過四次,調查的倪氏宗族后人達24人之多。黟縣西遞明經胡氏宗族和婺源游山董氏宗族,居住相對集中,趙華富教授則分別去過2次,時間分別為1992年12月、1993年5月和1996年11月、1997年10月,調查胡氏宗族、董氏宗族后人各有8人。這些關于調查時間、調查地點和調查對象的信息都附記在書中每篇文章的末尾。筆者之所以把這些信息從書中輯錄出來,是想說明:趙華富教授縱有獨到的學術敏感、堅韌的學術志趣、科學的學術方法,但如果沒有這種腳踏實地的學術精神,要打磨出《徽州宗族調查研究》這部書,依舊是難以想象的。這在“寧坐板凳十年冷,不寫文章一句空”的學術傳統漸漸被人遺忘,而學術更多地淪落為人生名利工具的今天,老一輩知識分子的堅守,曲高而和寡,發人深思。
趙華富教授的徽學事業起步并不算早,但取得的成就卻令人矚目。
2004年,作為承擔的國家教委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八五”規劃重點項目最終成果,趙華富教授耗時13年完成的《徽州宗族研究》一書由安徽大學出版社出版。2011年,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趙華富教授的第二部徽州宗族研究專著——《徽州宗族論集》。如今這部《徽州宗族調查研究》同樣由人民出版社出版。
從出版順序上說,《徽州宗族調查研究》的出版,標志著趙華富教授徽州宗族“三部曲” 的完美收官。從邏輯順序上說,趙華富教授徽州宗族研究經歷了從個案研究到專題研究,再到綜合研究的過程,這部最后出版的《徽州宗族調查研究》反而是他徽州宗族“三部曲” 的開端。三部同一主題的鴻篇巨制,構成了趙華富教授徽州宗族研究的完整體系;對個案研究、專題研究和綜合研究的不同運用,又使得這三部著作各具特色、相互補益又相得益彰。
學界普遍認為,徽州宗族是在中國歷史經歷了西晉永嘉之亂(311年)、唐代安史之亂(755—763)和黃巢起義(878—884)、北宋靖康之亂(1126—1127),以中原為核心的北方世家大族紛紛南遷而疊加形成的。
筆者據此認為,某種意義上,徽州宗族只是中國北方世家大族南遷之后對中原宗族的一種記憶性復制。中國歷史文化的自然延展和徽州獨特的土著風貌相融合,為這樣的復制過程帶來巨大的創造動力,從而使徽州宗族既與它的北方模型同質,又煥發出別樣的生機。這個過程肇始于兩晉,鼎盛于明清,以至有研究者把徽州稱作中國封建社會的標本和化石。而趙華富教授基于歷史文獻和徽州宗族調查的雙重研究所抽象出的宗族基本特征,有共同的始祖,有血緣關系的紐帶,有明確的昭穆世次,有集體活動和聚居地,比如有管理組織和族規家法,比如有公共財產,這些積淀在宗族成員血液里的共同文化基因,把它們放大開來,如果不太糾纏細節、不做過于機械的理解,又何嘗不是體現著中華民族歷史的基本特征呢?惟其如此,《徽州宗族調查研究》的成果,對于今天開展社會建設具有以下幾點啟示。
啟示之一:揚棄而不是割斷歷史,才是社會保持進步的原生動力。
隨著1949年婺源縣劃歸江西上饒地區,1987年徽州地區更名為黃山市,1988年績溪縣劃歸宣州市,原徽州一府六縣的歷史文化格局被人為改變。但細心的人們會發現,隸屬關系的改易和名稱的變化,并沒有能夠改變這些區域方言、風俗、建筑等作為徽派文化重要因子的共同樣式。更為重要的是,那些融入徽州人血脈中的文化基因并不會隨著人為的改變而丟失,今天生活在這個特殊區域里的人們依然是徽州宗族的后代。哪怕像遠走美國的胡適,依然還是績溪上莊的兒子,在給同鄉會題詞時,他總要寫上一句“努力做徽駱駝”。在走遍原徽州的一府六縣,面對宗族祠堂的遺跡時,人們都會發出那么一丁點聯系著過去與未來、歷史與現實的幽思。
徽州宗族歷史告訴我們,今日社會是歷史社會的自然延續,社會進步不必要建立在對其自身歷史的全盤否定之上,相反地,對歷史采取分別良莠、取其精華而去其糟粕的態度,則可以獲得不竭的原生性動力。
啟示之二:共同的理想信念,是和諧社會的靈魂。
正如趙華富教授在《論徽州宗族繁榮的原因》一文中所指出的:徽州宗族的繁榮和徽州成為中國封建宗族制度的一個典型地區,朱熹思想的影響起了重大作用。休寧月潭朱氏宗族與朱熹同屬婺源茶院朱氏始祖朱瓌的后裔,自稱“紫陽世家”,以朱熹為榮。根據趙華富教授的調查,“文革”中拆除的月潭朱氏宗祠第二進大廳正中還曾高懸著“紫陽世家”的金匾,而清明派支丁代表宗族赴婺源標祀遠祖之墓的活動直至解放后才取消。其族規家法重在教、不在懲的條規,充滿重教崇文的道德色彩,也說明著朱熹思想潛移默化的影響。
徽州宗族歷史告訴我們,社會和諧需要其成員擁有共同的理想信念,能否將今日提倡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打造成全國人民自覺遵循的行為指南,不僅關系社會當下的穩定和諧,而且關系其長遠發展。
啟示之三:契約法制精神,是文明社會的基石。
趙華富教授在調查研究徽州宗族的由來時,將其形成的原因歸結為人丁增長、自然經濟和社會生活需要這三個方面。始祖以下之親屬為同宗,高祖以下之子孫為同族。五服圈內為同族,五服圈外為同宗。只有同族的五服圈達到兩個以上,才能形成一個宗族。隨著中國封建社會的解體和社會主義中國經濟的發展、新的人口政策及道德風尚的確立,宗族生成的土壤顯然已不復存在。
然而當我們考察徽州宗族曾經如此的繁榮及其背后的原因時,不能忽略的是,徽州社會完備的契約制度和徽州宗族嚴密的族規家法,發揮著非常重要的作用。趙華富教授《徽州宗族調查研究》一書中,對所涉及的八個宗族其族規家法都有十分詳盡的記述。不僅如此,其關于各個宗族祖訓、譜牒、祠堂、祭祀、組織、族產、風俗及四時節慶的并列記述,一定意義上也都可以視為對社會契約制度和族規家法的一種落實。
在這個意義上,徽州宗族歷史則告訴我們,古往今來,無論中西,體現社會文明的指標或許有所不同,甚而大相徑庭,但實現社會文明的途徑卻不外道德引導與法規約束兩條。法規是剛性的,代表著道德的底線,因而也是文明社會的基石。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