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雯雯

隔著10年的時間,綠妖的第二本散文集《沉默也會歌唱》面世。她2004年的散文集叫《我們的主題曲》。從這兩個標題,大概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對聲音非常敏感的女人。
曾見過馮唐給周云蓬寫的序,說他“泡聲音和皮膚都極好的綠妖姑娘以及其他姑娘”,冗長的定語讓人對這個叫“綠妖”的姑娘充滿了憧憬,及至這一次為了新書宣傳和簽售,綠妖親自奔赴一個又一個的城市,許多人方才得見其人,得聞其聲——她的聲音平和、從容,眼神溫和、堅韌,簽售場場爆滿,“周云蓬”自然是讀者提問中繞不開的一個名字。即使是和他相關的問題,綠妖微笑不改,從容應對,自嘲“這就是有一個著名前男友的后果”,不亢不卑,卻也能舉重若輕把話題帶回來繼續談與他無關的自己的寫作和人生。
對比寫長篇小說《北京小獸》時候的綠妖,任何一個讀者都能看出明顯的不同,之前文字中激越的凜冽、痛苦和憤怒似乎煙消云散,時間磨平了那些銳利,遣詞造句被打磨得溫潤通透,她的文字開始溫暖,而人亦如文,綠妖承認:“這是時間帶給我的改變。”
童年,故鄉
“三十歲之前,我活得都很糟心,尤其童年時的悲哀影響了之后人格的塑造,所以長久以來,我活得糾結、焦慮,很多精力花在‘自我否定’的內耗。三十歲之后,從主流意義的眼光上看(也就是用我爸的評價標準去看),我還是個失敗者。但我建立了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精神世界,自己的標準體系,解脫了許多別人強加給我的束縛(比如按部就班地結婚生子上班),自由地在認識自己的道路上跋涉,經由認識自己,而和自己的過去和解,我才能對朋友說,無論哪一種命運,都是滋養你的故鄉。”——綠妖
采訪綠妖之前,于微博和簽售現場收集了一些讀者反饋,自然,絕大多數人去現場并非因為追逐她和周云蓬的八卦,更多是因為綠妖自己,她筆端流露出的坦誠,她把自己內心剖白于紙上,最讓讀者印象深刻的便是感同身受。
“綠妖對于童年、對于家庭陰霾的描述是對整個中國80%家庭的映照,是我讀過這方面的最好的關于成長和自醒的文字。”
“成長路上那些曾困擾我許久的問題,有了答案;暗夜獨行,她用相似的經歷告訴我,有陪伴,不孤單。”
“綠妖老師所經歷也是我曾或正在經歷的。童年的不快樂,成長的痛苦,與雙親的矛盾(至今跟父親的矛盾也非常深),那群在深夜喝酒聊天的人,以前的我把自己一點點撕碎,現在一點點粘合。”
面對所有的這些感同身受,綠妖由衷地說:“希望那照亮過我的光亮,同樣照亮在異鄉用盡全力生活著的,沉默的你。”
綠妖生于70年代末,河南的一個小縣城。很多年以后她依然常常把“縣城”“外省”掛在嘴邊,你可以想見“小城生活”對于一個內心敏感的少女來說是一種怎樣的禁錮和傷害。綠妖并不諱言,一度,她曾長期混跡于豆瓣小組“父母皆禍害”,暴躁的雙親、市儈的親戚,對于他們而言粗暴和冷漠是生活的常態,甚至春節聚會,在別人看來也許是闔家溫馨團圓之際,在她家卻是矛盾大爆發:醉酒、爭吵、大吼、狂哭,每個人都覺得別人對不齊自己,用凳子砸自己的頭,光腳在碎玻璃上走,“生活仿佛建于薄冰之上,大地深處的混亂、空虛在冰層下洶涌起伏。”成年后的綠妖常常以此自嘲,“在體會人生無常上,我贏在了起跑線。”
20多歲,青春叛逆的綠妖終于鼓起勇氣對父母說不,她拒絕再過父母喂給她的生活,放棄了小城里一份收入不錯的體面工作。要知道,那時候能進電信局,可是親朋好友眼里最穩當的鐵飯碗。綠妖如此渴望進入屬于自己的新的生活,哪怕把自己既有的一切全部打碎——當時,家中出現變故,綠妖的媽媽入獄,姐姐離婚,父親以“家破人亡”相威脅,而綠妖只是“靜靜站了會兒,拖箱子離開”,加入了北漂大軍。

嘗試
當同時代人陸續開始回憶他們的父母,綠妖認識到自己其實并非特例。從韓松落的《怒河春醒》中,從桑格格的《小時候》中,從閆紅的《彼年此時》中……綠妖看到相似的狂暴爭吵、父輩令人難堪的種種習性、暴躁脾氣的父親或者控制欲強的母親,以至于她終于懂得自己成長過程中的種種不適,不過是敏感的靈魂,和原本要生產出如父輩一般的一代人那種簡單粗暴模具間必然的摩擦。當然,傷害已經造成,她深知自己性格的缺失:擅長忍耐、嫻于服從,容易受到周遭的影響,缺乏主見、自信,以及安全感。
初到北京,綠妖一度在時尚雜志工作。她也曾試圖融入主流意義的成功生活,置辦起時髦的行頭:低胸裝、高跟鞋,跟別的年輕女孩一樣昂首挺胸出入于時尚場合,采訪名流、明星,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畢竟心高氣傲,而時尚雜志是出了名的競爭慘烈,她不想自己成為被擠下去的那一個。
用了很長時間,綠妖方才肯對自己承認:“你不是這樣的人。這也不是你想過的生活。”她發現自己并不是自己企圖要塑造成的那個長袖善舞時尚女子,而是不善言辭、敏感害羞、沉默寡言。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很拙,很笨,內向就罷了,何況還臉盲!
某一天她終于舉手投降,將那些花花綠綠的低胸裝一股腦兒打包處理掉,發誓此生再不委屈自己去穿它們,“那一條路沒有走通,只能回到寫作這一條路上。”

回歸
幸好還有寫作,被綠妖奉為療愈之法的寫作,“哪怕在現實生活里其實是失敗者,但寫作會把你帶入另一個世界。要相信,命運自會幫你安排好下一步的路。”
綠妖的路就好像是不停推翻、打碎然后重建的過程,她一路跌跌撞撞走過了被粗暴和潦草對待的童年,笨拙的青春,以失敗而告終的戀情,終于到今天——某種程度上與家人與自己達成和解,讓內心的光透過文字的縫隙散播得更廣,被更多人看見。
她深知挫敗是綠妖之所以成為綠妖的起源,它幽微曲折的溝回中的痛苦是她此生的必修課,卻也是立身之本。她說:比起從未毀損,更愛縫合后的人生。
的確,我們都知道兩點之間直線最短,但大多數人終會發現,歧路更多風景。而當這些風景覽盡,心境的平和寧靜便是唯一的救贖。這便是縫合后的人生。就如黑塞在《德米安:彷徨少年時》里透過筆下人物的嘴所嘆:我們可以彼此理解,然而最終能解讀自己的人,只有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