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
畢業于美國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建筑系的姚仁喜是臺灣建筑界的領軍人物。他設計的烏鎮劇院與水月道場榮獲2013世界建筑獎(WAF Award)。2014年,他被美國建筑師協會聘為榮譽院士(Honorary FAIA),是臺灣第一位獲此殊榮的建筑師。
2015年,“大元建筑工場”成立30周年。30個春秋的歷練,“大元”如今是亞洲最知名的建筑設計所之一。作為“大元”掌門人,姚仁喜也成為兩岸乃至國際建筑界口碑頗佳的建筑師。
初夏的北京,中華圣公會教堂的穹頂下,姚仁喜在自己設計的模型前走過。他相信“人的任何努力,都敵不過大自然”,也因此,他的作品經常會繞開幾棵樹,順應一面山。在他三言兩語的介紹中,30年設計生涯,與自然的謙和互動,如一條主線貫穿始終。
“堂奧”是姚仁喜掛在嘴邊的兩個字。“堂”,是打開門看到的空間,“奧”,則是看不到的地方,“也就是不可言說的神秘事物。”“臺北故宮博物院”南院、蘭陽博物館、烏鎮大劇院、水月道場、臺灣高鐵新竹站……對“奧”的探究貫穿姚仁喜的所有作品。
1985年,姚仁喜的建筑工場在臺北開業,那時還沒有電腦,畫圖用鉛筆,涂改用橡皮,“有時擦上30次,擦到紙破,再用膠布粘起來。”
在姚仁喜看來,“建筑是一個有趣的行業,拿一些可以掌握的材料,用一些既有的或是自己發明的技術,可以兜出一個心里想象的東西。”
因為迷戀于“奧”,姚仁喜的想象無遠弗屆。設計臺灣高鐵新竹站,他想到了一張微微折起的名片。他設計的法鼓大學,坐在教室里,外面的樹林、山巒盡入眼簾,大學建成后,設計師自己都想去當學生,“因為實在太美了。”
如今已經成為地標的蘭陽博物館—一棟得遍各大獎項的建筑,要先乘電梯到達頂樓,再慢慢走下來,踏上電梯的第一步,經過精確計算,正好可以看到龜山島,慢慢上升,景色一一展開。
當初這棟建筑,姚仁喜以為會蓋在一個小漁村,他很喜歡“沒有什么人去”的感覺,沒想到完工后竟然成了熱門景點,光門票收入就可以打平開支,他因此感嘆“不知道該不該高興”。
至于陸客經常探訪的“水月道場”,更是“姚氏想象”的小宇宙爆發。道場建成后,法師們常跟他抱怨,說清凈之地來了很多游客。
除了建筑風格,姚仁喜更關心建筑使用者的內心想法。在設計薇閣小學教學樓時,他親臨校園征詢孩子們喜歡什么樣的教室,結果收獲了一堆孩子的作品。校園有7棵榕樹圍繞,他將這些榕樹與教學樓融為一體。最后的成品是,“學生坐在教室里就像坐在樹下一樣。”
“使用者跟建筑互動,是建筑師最大的的樂趣。”讓姚仁喜開心的是,新教室完工后,每次一下課,雖然只有10分鐘,老教室的學生總會一口氣奔到新教室,從頭到尾跑一次戶外大樓梯。

“建筑是一個感情的容器。”姚仁喜強調地域性是設計的根本。在他看來,從事建筑的難度在于,“油畫畫壞了可以涂改,建筑師把模型做完,卻仍然不知道真正的東西是什么,照比例放大100倍,200倍,結果還是很難想象。”
雖然不喜歡隨時被叫去哪里,但是某種因緣,2010年3月15日,導演賴聲川讓他次日飛去烏鎮,設計一個現代劇場。經過1分鐘考慮,他應許下來,結果“去后發現很好玩。”
對姚仁喜來說,擁有1300多年歷史的烏鎮就像一場夢。江南水鄉大多是兩層樓高的建筑,建造一座現代劇院絕非易事。尺度、顏色、材料如何與環境協調,姚仁喜“深耕”了好久。
大劇院選址在西柵主體街區之外的桃樹地上。西柵是一個封閉的空間,本身就像一個巨大的舞臺。對幾何形有特殊偏愛的姚仁喜堅信,“要把人類在宇宙中定位,唯一能用的就是幾何形”。他再度揮霍起自己的想象,這次的幾何形是兩個橢圓,可是很復雜,“因為它是斜的”。
一種蓮花類植物給了他靈感。兩個劇場,如同并蒂蓮,“背靠背”共享一個舞臺。平時,隔音墻把劇場一分為二,需要時,隔音墻打開,兩劇場合二為一。
難度來了,劇場外墻并非一個平面,“而是一個扭曲的面,每兩米高的玻璃之間要轉4度,還要加上外面每一片都不一樣的木框。”
“烏鎮總設計師”陳向宏傾囊貢獻了收藏多年的老椽木框,姚仁喜將它們悉數用盡,“龐然大物”終于與老鎮融為一體。黃昏時分,夕陽的金邊鑲上劇院,一切恍如夢中。河道上遠眺,沒有違和感,好似它原本就是水鄉的一部分。
除了劇院功能,姚仁喜還別具匠心設計了一個婚禮方案:參加婚禮的人先坐好看一場戲,而后舞臺拉起,男女主角出場,儀式完成后,桌子擺好,客人走上舞臺享受喜筵。
因為獨具的風情,烏鎮大劇院被網友推為“中國最美的劇院”,甚至有媒體說,它可以與悉尼歌劇院相媲美。
“戲劇是一種華麗的事情,我們看戲都知道在看一個假的東西,可是把它當成真的在看。”烏鎮一夢,姚仁喜至今耿耿于懷。“說夢是一個形容,如此理想的狀況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發生,發生得這么美好,好像不是尋常生活里出現的事情。”
也許是一種感召,作為地標性建筑,烏鎮大劇院迎來的第一部戲就是賴聲川導演的《如夢之夢》。賴聲川對好友也不吝美譽,他說,姚仁喜用烏鎮大劇院再次證明了自己是一位國際大師。
有人說,好建筑是從地里長出來的。對空間的經營如同釀酒,在姚仁喜的設計中,許多故事連同建筑一起慢慢釀制出來。
法鼓山創辦人圣嚴法師的水月道場是經常被提及的姚氏代表作。當年,任務交到姚仁喜手中,在被問及對未來寺廟的設想時,圣嚴法師表示,他曾在定中“看到”寺廟的樣貌,有如“水中月,空中花”。
接到這六字令,姚仁喜一個月沒好好睡覺,最終將草圖和模型拿去給法師看,法師頷首說:有點像。
佛經經文的呈現是姚仁喜一直著迷的事情,因為“即使看不懂也覺得有一種令人感動的東西。”而且,“中國人為《金剛經》做了很多事情,包括我們發明的印刷術就是做這個。”
他在2樓的墻體上,鏤刻了整部的《金剛經》。大殿內側則刻了《心經》,隨著光線變化,字體會在大殿中移動,仿佛為眾人揭示無聲之法。
“這個場地有一種特別的氛圍,很多人去后都有共同的感覺,一到那里,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子,整個人都會安靜下來。”
水月道場的安寧與喧囂的紅塵形成對比。十幾歲的調皮男孩,進來后可以安坐很久。姚仁喜說,“西方建筑界有一種說法是‘場所精神’(genius loci),這個場所有一種特別的東西,不只是混凝土、磚、石頭這些,在那里明顯感覺到連空氣、云都不一樣,甚至連出家人穿的衣服都有點山本耀司(日本時裝設計師)的感覺。”
布幔、水池、經文……以恰切的表達,水月道場榮獲2013臺灣建筑獎。無風的時候,主寺清晰地映入水中,風吹水動布幔搖晃時,水中倒影配合得一絲不茍。坐在岸邊,很多人久久不愿離去。

一位比丘尼抓拍了水月道場的瞬間:在一個完全無風的清晨,倒影跟實體別無二致。
“東方人有自己的特別之處,我們總覺得外在世界其實是自己的投射。佛教講到修行、明心見性的時候,所有的外在世界跟投射在自己心里的東西是相同的。”姚仁喜說。
從事設計之余,姚仁喜還翻譯了數本修行書籍,其中幾本一直掛在暢銷書榜。盡管如此,他還是打趣說自己的“水池”、“心境”如同“臺風一樣”。
令他遺憾的是,圣嚴法師沒有看到道場落成。有人告慰他:其實他一早就看到了,在“定中”。
在給年輕學子解惑時,姚仁喜給出的建議是make believe(“假裝”的狀態)。他建議把建筑當作副業,“假裝”做建筑師,做副業就不會那么痛苦,可以放棄很多讓人煩心的事情,比如甲方很操蛋,你可以很瀟灑地說,我不做了。以副業的心態反而能把建筑做得更好。
而對于人生的“無用功”,他表示這些都不是浪費,“如同沙灘上的腳印,走的時候不覺得,一回頭,那些腳印一定是連貫的。”
顯然,姚仁喜是一個很會跟自己相處的人,有段話兜出了他的“老底”:“設計基本上就是一個不斷跟自我誠實對話的過程,因為講話的人和聽話的人是同一個。常和自己對話,這是我認為的一切的中心。”
《今日中國》:為什么設計中會有那么多不對稱的作品,是一種直指人心嗎?
姚仁喜:我想可能沒關系,中國人講因地制宜,寺廟、皇宮有一定的規制,大部分來講還是對稱的,但是也有一些正式的建筑,重視所謂的因地制宜。大自然不是到處都是平地,即使是平地也還是有很多其他的因素,比如有河流流過,風向、太陽等都是不對稱的。所以,對稱不是唯一的考慮因素。
《今日中國》:“大元”30年達到你的預期了嗎?有什么核心經驗可以分享?
姚仁喜:沒有預期。生命很難預期,我們怎會知道明天什么樣。
從一個比較純粹、比較個人的角度來說,(大元經驗)就是如何創造一個純凈的心境去從事創作。我們的創作常常會有很多“打擾”,或者是一些“自我打擾”,自我打擾最麻煩。如何去沉淀這些東西,讓自己的心境在一個清明的狀態中去做設計,這是不容易的事情。
《今日中國》:修心可以去除這些打擾嗎?
姚仁喜:所有古代的畫家、書法家,寫字、畫畫都是在修心,都是修心的過程,過程里面就有一種鍛煉。
《今日中國》:最早涉獵建筑是一種什么機緣?
姚仁喜:還是興趣吧。我對于藝術、建筑很早就有興趣。那是一個緩慢、匱乏的年代,臺灣那時候也很窮,對未來沒有太多想象。父母帶我們長大沒有太多限制,讓我們的個性去自由發揮。我的第一志愿就是念建筑,那時從比較實際的角度來看,應該去念電機或是醫生,可是父母卻很鼓勵我這樣做。家庭教育讓我有一種自由的心情,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們那個年代沒有所謂的訊息,也沒有什么榜樣。不像現在上網就可以知道很多,所以我們那個時代屬于一種輕松被動的生活狀態。也蠻好的,比較不緊張。我想現在年輕人很辛苦,要緊張得多。
《今日中國》:你提到有野心要傳達一些不可說的東西,這個“不可說”究竟是什么?
姚仁喜:不可說怎么說呢?(笑)比如水月道場,人在里面,會感受到一些特定的氛圍,或者每個人覺得進去后心情會平靜下來。
《今日中國》:“大元”的英文標志“Artech”,一邊是藝術(Art),一邊是技術(tech),這兩者貌似不“搭”,如何把它們協調好?
姚仁喜:不搭嗎?非常搭啊。在建筑上,它們就像鳥的兩個翅膀,缺一不可。技術做到極致就是一種藝術,藝術沒有技術很難表現。要想愜意地翱翔,這兩者要平衡。我們把它說成兩個東西,其實是一個東西的兩個面向。
《今日中國》:你的作品中有很多東方元素,而你似乎又不是特別有意地去用這些元素。為什么?
姚仁喜:有意是創作的一個障礙,無意才是自由的狀態。你有直覺想要用,然后你去分析到底該不該用,這杯水就渾濁了。
《今日中國》:一個好建筑師的標準是什么?
姚仁喜:自由自在,心里不被自己牽掛。
《今日中國》:修行對你的建筑作品有什么影響?
姚仁喜:說修行太嚴重了。每一個人,比如街角一個修皮鞋的工匠或者做木工的師傅,他們在做工、用心的時候,可以說都是在修行。忘記一大堆世俗的牽掛,這種moment(瞬間)對一般人來說很短,要想辦法把這種純真的狀態延長。
生命只有一個。我們可以拼了老命只是去賺錢,也可以在集中、單純的狀態中憑興趣去做事。不管你走哪條路,時間到了都要“走”,所以沒有什么好比較的,結賬的時候都是零。為什么不做好玩一點的事情?
《今日中國》:設計之余,你翻譯了那么多的書,《正見》、《不是為了快樂》等都持續暢銷,同設計相比,哪一樣更有成就感?
姚仁喜:我很高興聽到很多人跟我說,《正見》是帶領他們接觸佛教的入門書。這可能比較有益吧。來看我一棟房子沒有什么利益可言,頂多開心一下,拍兩張好照片,可是如果我花了一些時間的翻譯對人有好處,這樣對別人的利益會比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