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煥剛 林儒生
毛澤東在《為人民服務》一文中寫道:“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下面請讀者朋友和我們聆聽,1974年1月19日西沙海戰中一個衛生員講的真實故事吧……
我是赤腳醫生
我是天津楊伍莊人,1969年參的軍,當時上274獵潛艇的天津兵一共4個人,其中就有你采訪過的主炮班長王俊明。
當兵時,我還有顧慮,家中父母認為我出遠門,他們不放心。而我呢?當時在村里當“赤腳醫生”(“文革”期間,在我國農村廣泛存在,并做出了很大貢獻的,不脫產、不改農村戶口、掙工分的鄉村醫生),我很熱愛這份工作。無論白天黑夜下雨刮風,只要村里人上門找,我馬上就去,睡下了也穿著衣服,一年四季都是如此。鄉親們也很喜歡我這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我也舍不得那淳樸的農民兄弟。在當“赤腳醫生”的日子里,我運用那點很少的書本知識,結合各種土辦法和民間驗方用中草藥還治好了不少人的小病小災。不過當時我怎么也沒想到“赤腳醫生”的經歷,會使我受益終生。直到現在我仍然在從事醫生職業,當然這是后話了。雖然有顧慮,最終我還是與王俊明他們入伍參軍來到南海艦隊。我們榆林基地的這批兵,本來準備在羅葵農場集訓3個月,后因中蘇邊界“珍寶島事件”爆發,只訓了一個月就分到各部隊。天津入伍的有20幾個分配到獵潛艇73大隊。當時的73大隊已經從榆林港搬到了亞龍灣。現在亞龍灣已發展成了中國首屈一指的大軍港,我們才到時可不是這樣。整個寬廣的港灣,只有孤零零的兩個小碼頭,靠里面是凸堤式的二號碼頭,距二號碼頭500米港口方向是“T”字形的一號碼頭。兩處碼頭總長不到三百米。我們大隊的在航艦艇就靠在二號碼頭。73大隊部還住在施工部隊留下的茅草房里。這里的水雖然比榆林的鐵礦礦坑水好,但量少壓力小,部隊洗澡只能提著水桶到碼頭附近自己打的水井取水。勤務處的發電機功率也低,給碼頭供的電,勉強發亮,白熾燈成了“紅外線”,電風扇也不轉。
我和王俊明被分到274艇。當時艇長是山東棗莊的馮鳳高,越戰期間,曾到北越執行援越任務,他到大隊任副政委時,李福祥接任艇長。王俊明人高馬大,一上來就分到85毫米主炮班,我被分配到機電部門艙段班當艙段兵。艙段,是艦艇上一個必不可少的崗位,它平時主要負責為艦艇加載燃油和生活用淡水,負責管理維護全艦的損管器材,包括消防滅火器材、堵漏排水器材、救生舢板、艇艉機等,航行中負責檢查排除尾軸艙的滲水;戰時,除個別人員兼職對空防御的機槍手、保護指揮臺的安全外,其他人員都參加全艦性損管分隊,不管艦上什么部位中彈破損進水或起火,我們損管隊必須冒著彈雨立即沖上去,使用各種器材迅速堵塞漏洞、排出涌入艙內的海水,或是撲滅燃燒的火焰,維持艦艇的安全和戰斗性能。因為當時我們國家的艦艇上還沒有海水淡化裝置,所以每次出航就是水艙加滿18噸淡水,全艇的六七十號人,不管怎么節約控制,也只夠用一個星期,這就是04型獵潛艇自持力一個星期的來歷。你可能已經聽王俊明班長講過,那時我們每天洗漱只發一茶缸水。因經常遇到超過一個星期不能回港補給的情況,為了保證飲食用水,我們常常用海水洗碗筷,炊事班用海水燒蒸氣蒸饅頭。這些事,在平常都是不顯山露水,默默無聞的。但一旦出現情況就是急活兒,有時也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重操舊業
獵潛艇按編制應配軍醫或醫助一名。我們艇原來有個軍醫蔡忠恕,河北衡水人,是第二軍醫大學畢業的。后來又分配來一位二醫大的浙江人王靖通。1969年大隊籌建衛生隊,先調蔡醫生去當衛生隊負責人。年底衛生隊的病房建好了,當了衛生隊長的蔡忠恕又把王醫生調去了。這樣一來,艇上就沒有醫生了。剛才我講過,由于參軍前我干過赤腳醫生,有一定的醫療技術。上艇后,我又經常為同志們治個小病小傷哈的,蔡醫生、王醫生和艇上領導都知道我的情況,現在軍醫走了,有這么個空缺,領導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我。工作需要,我也愿意干,所以艇長跟我一談,我就答應了。就這樣,我又從艙段兵變成了274艇的衛生員。軍醫或醫助都是干部,平時,醫生生活和工作都在軍官艙右舷的軍官會議室里。說是會議室,其實也就是高不到兩米、兩米寬、兩米進深的小空間,中間頂著門與船舷垂直固定著一張70厘米寬、一米半長的寫字臺,寫字臺兩邊各有一個鑲著淡綠革面的硬沙發式座柜,座柜里放著行李。沙發靠背是活動的,上邊用活頁連接在艙壁上,下邊裝有吊鉤。熄燈前可以坐在寫字臺兩邊辦公、學習或擠上六七個人開會。睡覺時,拿出鋪蓋,把沙發靠背掀起,外邊用固定的鏈條吊住,一個沙發座柜就成了兩人的上下鋪,會議室就成了四個人的臥室。靠艇首方向的是軍醫和文書用的,寫字臺另一邊則是觀通部門長和機要參謀用的。雖然在軍官艙這是最擁擠的艙室,(其它三個面積差不多的小艙都住兩人),但比起士兵艙的三層鋪還是令人羨慕的。沒有軍醫,別的艙室又沒有衛生員的床位,我就順理成章地住進了軍官會議室。戰時,會議室就是救護室,寫字臺就是手術臺。我掌管的藥品器具放在上層通道處的醫藥器材艙里,從軍官艙登梯上到通道,迎面一個小門就是,也不費事。在獵潛艇上,軍醫、衛生員與機要參謀、文書、軍需、給養員、炊事員、帆纜人員混編成艦務部門,由機要參謀兼管。所以,平時除了為同志們治病療傷,我還經常去炊事班幫廚。
1970年1月,上級又讓我到海軍425醫院進修了一段時間,主要是熟悉掌握海軍艦艇人員常見病、熱帶病及戰傷的初步護理。通過這次針對性很強的業務學習,我取得了醫助的職稱,半年后,我又回到274艇。通過進修學習,工作起來也更加得心應手了,同志們對我的服務也很滿意,連續兩年被評為“五好戰士”。
承重擔進入戰區
1974年1月16日上午,基地決定我們274艇和271艇組成編隊執行第77次巡邏西沙的任務。備戰備航前,政委馮松柏作了簡短的動員,要求我們帶著敵情觀念,認真做好戰斗準備,克服困難,堅決完成任務。但按我自己的理解,似乎并不是要真去打仗,只是要把南越海軍趕走而已。備戰備航部署時,大隊蔡忠恕醫生特地來囑咐我,多備一些戰傷急救藥品和器材,諸如藥棉紗布繃帶、三角巾急救包、生理鹽水清創劑、阿司匹林抗生素、骨折固定夾板等等要盡量多帶。并說他隨指揮所上271艇,有處理不了的事可以跟他聯系。我立即按他的指示列出單子,跑到基地衛生處領未了有關藥品和器材,把小藥房裝的滿滿的。這時,上級通知,海南軍區131師一個偵察排隨我艇去西沙。等了幾個小時,陸軍的同志連人帶帳篷等物資一下未了七卡車。本來我們早就做好了17時出航的準備,這下得重新安排人員住宿和裝載。獵潛艇是作戰艦艇,既不像貨輪運輸船那樣有專用的貨艙,也沒有多余的艙室和床位。在風浪里超載這么多人和物資,航行230海里(從榆林到永興185海里,從永興到永樂45海里),而且有10幾個小時是夜間航行,如何在不影響艦艇自身航行安全和艦員正常戰斗活動的前提下,保證人員和物資的安全,是一個大問題。艇領導受領任務后,立即采取行動。首先要求各部門動員一部分艦員讓出自己的床鋪給陸軍的同志,然后由周錫通副艇長和邸玉深副政委具體負責帶領同志們抓緊裝載陸軍攜帶的戰備物資上船,盡量往中甲板集中堆放,用帆布苫布嚴密包裹,用麻纜繩捆扎牢固,防止在風浪中灌水或移位。為此,出航時間推遲了兩個多小時。出航時,羅梅盛副大隊長為首的預備指揮所人員也上來了。本來編制60人的獵潛艇猛增到110多人。搭載的這些偵察兵,雖然陸上偵察格斗本事很高,卻都是“旱鴨子”,平日里很少上船,雖然那天風浪并不大,可他們都吐得個稀哩嘩啦,害得我一路上凈照顧他們了。
我們這兩條艇于1月17日上午到達永興島。下午西沙武裝部敲鑼打鼓地送來一個民兵排,首長指示他們也上我艇。15點我艇跟271一起從永興島啟航,奔赴永樂群島。航行中,馮松柏政委宣布了敵人又占我兩個島嶼、驅趕我漁民的情況,要求大家認真檢拭武器裝備,確實做好打仗的準備,誓死保衛祖國的神圣領土。一時間各部門各戰位的戰斗決心書紛紛從喇叭里播出,戰斗氣氛驟然升級。到達永樂群島后,我們把騷擾我漁民的敵艦趕回珊瑚島,編隊到晉卿島拋錨。我和機要參謀蹇敦桃趕緊去幫廚,人太多了,炊事班兩個人忙不過來。艇上的小鍋灶,做一次不夠一百四十人吃的,連著做了兩次,才讓所有人員吃上飯。吃飽飯,就忙著卸載換乘,送陸軍和民兵上晉卿島。島上無淡水,幾十號人上去喝什么?政委和艇長商量后叫我們把艇上的淡水分給他們一部分,把他們帶的能裝水的容器都裝滿。當時燈火管制很嚴,一點外露燈光也沒有,黑夜里從艇上往漁民的小舢板卸載送人風險極大,周副艇長親自組織指揮,忙活到凌晨三點,總算安全順利地把他們送上了島。剛想喘口氣,又接到海指要我艇前往巡邏監視敵艦的命令。得,今晚我們休息不成了。
真打起來,海戰沒二線
19日早晨六點突然鈴聲大作,我一邊高喊:“戰斗警報!”一邊抓起衣裳穿起鞋子奔向戰位。我的戰位在右舷無線電室后邊去軍官艙的通道門口,也就是我放置醫藥器材的艙室所在的通道外邊,從軍官艙爬上梯子就到。到達戰位后我馬上按一級戰斗部署備便藥品器械、向指揮員報告,然后迅速穿好服裝,原地待命。9點多鐘,敵4、5號艦派人登琛航島和廣金島失敗,正在回收人員和器材。人們高度警惕地在戰位上已經堅持了三個多小時了,還沒吃早餐,警報還沒解除。指揮員命令各戰位人員不準離崗,在保持戰斗狀態的情況下,在崗上用餐。我看炊事員呂月成和余學祥兩個人忙不過來,經領導批準后就去幫著送飯。這時看到敵艦收回人員后遠離了我們。李福祥艇長和馮政委不斷招呼大家:提高警惕,注意敵艦的炮。10點多敵艦編隊又朝我們駛來,艇長、政委幾乎同時高喊:“各戰位注意!跟蹤瞄準敵艦!不要走火!”10點22分,南越軍艦向我們開炮了,我們的大小炮也立即予以痛擊,炮聲響成一片。敵人打來的炮彈很密,用彈雨形容一點也不過分。炮彈在艇周圍炸起了各種顏色的水柱,強烈的爆炸聲豈止震耳欲聾,已是只見人張口,不聞話語聲,有很多同志被震得雙耳流血,造成終身聽力障礙。那個場面我終生都忘不了。艇長發出“瞄準敵艦的炮狠狠打!”的命令,喇叭里傳出政委鼓動的聲音“同志們,發揚勇敢戰斗,不怕犧牲的精神,把敵人的炮火壓下去,爭取勝利!快“……”突然無聲了。聽到指揮臺有人喊:“衛生員!”我立即沖向艦橋,只見幾個人抬著馮松柏政委從指揮臺下來了。他的左前額骨被彈片打掉一塊,腦漿都沒有了,鮮紅的血液還在流淌,已經沒法救了。我簡單包扎了一下,就和幾個同志把他抬到政委室的床上,用軍被蓋起來。緊跟著,周錫通副艇長也中彈倒下了。我和呂月成把他從指揮臺抬下來放到政委室門口的通道上包扎。他是被敵人一發小口徑炮彈擊穿胸腔犧牲的。艇上是有裝甲指揮室的,因為視野太窄,指揮員都不進那里面去。在露天的指揮臺上又沒有鋼盔,傷亡的概率就高。其實不僅指揮臺,其他人員也沒有配鋼盔。在前甲板給主炮運彈的水雷兵孟憲文和在后甲板為副炮運彈的化學員李軍泉,就因沒有鋼盔頭部負了傷。戰后我們全部配發了鋼盔,這也是鮮血換來的教訓。
獵潛艇在海上這樣近距離的與敵對戰,救護沒有安全的地方,或者說海戰無二線。一是空間狹窄,人員密度高;二是上層建筑大都是鋁合金板圍起的,敵人一發穿甲彈很容易穿透幾層隔墻。有一發穿甲爆破彈從左舷后方打來,擊毀了固定在欄桿上的鋁合金防毒面具箱,正撞向左前方敵4號艦射擊的85炮防盾前沿,鉆入錨機后邊的小油漆柜爆炸了,炸飛了艙蓋,炸倒了兩舷的欄桿,主炮方向標尺手段禮勤被震得兩耳流血,孟憲文頭部負傷,滿臉都是血。我和槍炮長王德永架著他到軍官艙通道右艙門外包扎。本以為有上層建筑擋著左舷敵人的炮彈,不會有事,哪知一發穿甲彈從左舷前方貼著甲板打過來,穿透譯電室兩側隔墻,打爆了放在通道里的一袋大米,擊毀了為冷凍機充氟利昂的鋼瓶,穿過右舷封板出去了。隔墻破損的碎片,劃破了王德永的腳踝骨處,筋骨都露出來了;孟憲文的一條小腿則被碎片打傷骨折。司務長買菜的自行車也被崩到干部艙梯口。我還算幸運,沒有負傷,還可以繼續為他們包扎護理。
戰斗打起來都想盡快把敵人的炮火壓住,靠人工供彈供不上,沒有傷員的時候,我就去幫助搬運37炮彈。后彈藥庫前邊縱列兩座單管37炮,彈藥庫在甲板下邊,要有人從下面把整箱彈送上來,上面的人接著,然后拆箱壓入彈夾,遞給炮位上的壓彈手,壓彈手壓入彈槽,才能進炮膛擊發。37炮每個彈夾5發彈,我就左右跑著幫忙接炮彈。突然敵人一發炮彈擊中了艇艉左舷的煙幕筒,頓時冒出了嗆人的煙霧。由于我不懂這項工作,所以費了很大的勁也沒把這個煙幕筒推到海里。化學員過來拔出底托上的銷子,抓住把手,掀起底托就踹下去了。
往事反思
我今年60多歲了,也經歷了不少的事,但我始終不能忘懷的就是1974年1月19日上午那幾個鐘頭生與死的歷練。上了戰場,子彈炮彈不長眼睛,誰不怕死?但作為一個軍人,捍衛祖國海洋權益是我們的職責,關鍵時候就要不顧生死,沖上去,備不準死神會投降的,我自己就是例子!
李軍醫講得很動情。記者想此時此刻他的思緒一定回到西沙自衛反擊作戰的戰場,回到了那些為了國捐軀的戰友身旁……
現在我們的條件好了,尤其是看到我的小戰友們駕駛著現代化的幾千噸的驅逐艦、護衛艦,巡防南沙、亞丁灣護航時,我真是打心眼兒里羨慕他們。裝備是更新了,但作為一個海軍戰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是不能丟的。
扯遠了,回到戰場吧。雖然我們這幾條小艦小艇戰傷也很重,但我們還是杷南越海軍打得潰不成軍,還把它的10號艦擊沉了。
20日,我們274艇載著馮松柏政委,周錫通副艇長,271艇艙段兵曾端陽,389艦水雷班長王成芳,389艦掃雷電工兵姜廣友5位烈士的遺體,從永興島返回榆林。路上,我們都盡可能地把烈士的遺容整理好。看著昨天還生龍活虎的戰友轉眼之間就陰陽兩隔了,我們的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我們艇到達榆林基地時,首長和同志們列隊迎接我們,5位烈士的遺體,被裝入5具新制成的棺材中,由5輛解放卡車拉著,葬在歐家園的烈士陵園里了。
戰后我被評為三等功,1976年9月底,我又到上海的第二軍醫大學海醫系臨床醫學學習3年。我是工農兵大學生(“文革”期間不經考試推薦入學),學習很吃力,但我咬牙堅持下來了,以優異的成績畢業。畢業后我到425醫院又干了5年,后因家庭困難轉業回了天津。現在我退休了,還兼職大夫發揮余熱,對比那些犧牲的戰友,我很知足!
原南海艦隊榆林基地73獵潛大隊667艇艇長張俊殿、274艇主炮班班長王俊明為本文的采訪提供了重要幫助,在此致謝!
《兵器知識》雜志社全體編輯、記者及廣大讀者向為國捐軀的海軍將士致以崇高的敬意和深切的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