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竹盛
我一直是(或“想當”)個好學生,因此從小到大,一聽到唱國歌升國旗,我就面向國旗肅立,不亂跑。上大學后我在校報當學生記者,有一次國慶升旗活動由我負責攝影,儀式開始前,我端著照相機,四處尋找合適的攝影位,已經想好升旗儀式中要從不同角度拍攝場景。等到國歌一唱,我就愣住了,我該按照好學生的標準肅立呢,還是按照好記者的標準,最快速度跑到各個拍攝點,拍出能夠全面反映活動的照片?
當個好學生還是當個好記者?我當即把這種困惑告訴在場的一位宣傳部老師,他說你是記者,應該不一樣吧?我便不再肅立,跑到升旗廣場前的教學樓3樓,從陽臺上俯瞰廣場,拍下活動全景。第一次俯視著看國旗升起,心中最大的感受并不是“我拍到好照片了”,而是一種褻瀆似的惴惴不安。
最近歌手姚貝娜病逝。在她病逝前后,一群記者圍守,還有記者進入臨時手術室拍照。爭論隨之而來—我們該如何報道名人死亡?這使我想起了當年的困惑。我現在還是一個記者,但已不再是學生了,因此我的追求已經調整為“做一個好人”,而我的困惑也相應變成了“好記者能不能也是個好人”。這些年來,我看到有些人為了做好人而做記者,有些人為了做好人而不做記者,還有一些人因為被當作“壞人”而做不成記者。
法學家馮象寫過一篇流傳甚廣的文章,《好律師能不能也是好人》。這個問題本身,就含有揶揄諷刺律師的成分。馮象的結論有些機巧。唐僧師徒西天取經要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方能立地成佛。有時候律師便是法治通往正義路上的劫難。沒有妖魔鬼怪,唐僧師徒成不了神佛;沒有律師,法治也實現不了正義;更何況,有時候那些妖魔鬼怪還是正義女神故意安排的。
妖就是妖,奈何要用好人的標準要求好妖?你做你的好人,我做我的好妖,如來佛掌之下,各司其職,其樂融融,共赴西天,哪來那么多困惑和問題?
拿好人標準來丈量一切群體,要求好記者也是好人,好律師也是好人,好醫生也是好人……這既不合理也不現實,甚至暗藏兇險。且不說“好人標準”本身有些虛無縹緲,即使真那么確實,那么所有人都是好人的社會既不應該存在,也不可能存在。在一個要求所有人都成為好人的社會里,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必然要安排一些人來監督大家是不是成為好人了(或是有一批人自愿承擔這個責任)。這些鬼鬼祟祟四處打量別人是不是好人的人,以我的標準來看,他們本身就是壞人。
一般而言,只有同一個群體才最(且最能)關心自己群體的成員是不是好同志。妖怪見到你,才不管你是好人壞人,肯定是先流口水,想著哪快肉最柔嫩,最好下口。
這并不是說一個群體的好壞容不得其他群體來臧否,而是說,當有人動不動拿著好人的標準來丈量其他群體之時,他最關心的未必是這個群體自身的榮辱,而不過是拿人的標準來暗藏妖的禍心。讓妖來劃分人的好壞,結果可能是黑瘦的那撥被歸為好人,白嫩的那撥被歸為壞人。于是,妖便既得了吃到白嫩人肉的口實,又得了吃掉壞人的口惠。
如今,有些醫生不太談論德藝雙馨的好醫生應該怎樣的,反而對記者中的壞人生就了一副火眼金睛;有些法官、檢察官也不太關心同行是不是制造了冤案,最拿手的反而是辨認律師隊伍中又有哪些壞人在死磕了;有些官員不太關心怎樣才能讓官場成為好官場,最關心的反而是記者是不是好記者,律師是不是好律師,武媚娘是不是好的武媚娘……以及任何一個人是不是別有用心的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