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插圖 / 茶茶
漢字莫非是上帝在伊甸園里說話的語言?—這不是天方夜譚,而是歐洲帶著沉重的腳步,走出中世紀途中,曾經的一道風景線。
文藝復興晚期,歐洲人文主義者,試圖探尋一種叫作初民語言或者自然語言的東西。他們設想,當初在伊甸園里,上帝與亞當、夏娃和蛇對話時使用的語言,就是這種東西。據《圣經·創世紀》記載,上帝看見人類聯合建造的巴比塔就要通到天庭,感到人類的力量實在可怕,于是,使用法術,讓眾人分散到世界各地,講72種不同的方言,互相之間難以溝通。這個故事留給后人的問題是,到底什么是人類的初民語言?或者說巴比塔以前,人類共同使用何種語言?人們設想,那一定是奇妙無比的、充滿理性光輝的普遍語言。17世紀理性主義的哲人們仍然這么執著地認為。
那么,漢語是怎么與此事搭上邊的呢?這與400年前(明神宗萬歷四十三年),即公元1615年出版的一本叫《字匯》的書有關。作者梅膺祚,安徽宣城人,清代著名歷算學家梅文鼎的先祖。
《字匯》是《說文解字》之后、《康熙字典》之前,最重要的一部漢字字典。梅膺祚的最大貢獻是首創了漢字的部首、筆畫檢字法。《字匯》收入33179個漢字,被歸并為214個部首。這些部首依筆畫多少為序,從1畫到17畫,分類排列,按部首、筆畫檢字,十分方便。清代的《康熙字典》,以及民國至今的《中華大字典》、《辭源》、《辭海》(新版《辭海》把部首改為250個),都采用了《字匯》首創的按部首筆畫相結合的方法排列單字。
我第一次見到這本書,是20多年前旅歐時,在柏林國立圖書館的中文善本書庫中。這本保存完好的《字匯》,可是有一些來歷。它是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一世(1657~1713)王家圖書館的藏品,而且在西方早期漢學中扮演過重要角色。
腓特烈是普魯士的第一位國王,本為勃蘭登堡選帝侯。他野心勃勃,想發展東方貿易,成立一家東印度聯合公司,于是向荷蘭人取經,并通過荷蘭人弄來了一批中文圖書,就包括這部《字匯》。根據朱彝尊《曝書亭集》卷43記載,明末清初,《字匯》是一部很通行的字典,荷蘭人號稱17世紀“海上馬車夫”,在遠東做生意的時候,獲得這樣一部書并不難。
《字匯》到了歐洲,立即成為漢學家解讀漢語文獻的助手。
第一個來華的傳教士利瑪竇,最早向歐洲介紹漢字,說漢字很像古埃及象形文字。還有人推測漢語可能是巴比塔的72種語言之一。
1667年,德國學者基爾謝(Athanasius Kircher),根據在華耶穌會士提供的資料出版的《中國圖志》(China Illustrata),是歐洲書籍中第一次印刷漢字的著作。書中有專章討論漢語問題。他認為漢語是初民語言后裔的一支。有記載說古代一位埃及的法老,曾經產生奇想,讓人觀察剛出生就被隔離、還沒有聽過人類說話的一對孿生嬰兒的對話,不給他們喂食,想以饑餓“逼”他們開口。結果嬰兒悲慘得被餓死,“實驗”失敗。據說17世紀也有人做類似的“實驗”。這樣做的根據是,既然孩子為上帝所賜,在被當今人類語言“污染”之前,一定會說出“初民語言”。偷聽的結果是,孩子在大喊大叫,“Ma Nou”!這是什么東西?有人說,這不是猶太人出埃及后,在沙漠里跋涉時的食物嗎?更有到過中國的人說,嗯,這就是中國人的常用食品“饅頭”呀!
勃蘭登堡選帝侯中文圖書館館長門澤爾(Christian ?Mentzel),曾借助王家圖書館收藏的這部《字匯》,編纂出版過一本“中文—拉丁文小詞典”(1685年,距《字匯》初版70年),并且利用《字匯》等文獻,找到關于伏羲和女媧的記述,并與亞當和夏娃的故事相比附。
梅膺祚《字匯》釋“媧”:“女媧,《說文》:古之神圣女,化萬物者也。或云伏羲之妹。又云:女媧始制笙簧。”釋“咼”:“咼,苦乖切,快平聲。口戾不正也。”從字形看,“媧”的左半部“女”是女人的意思。耶穌會士都說伏羲就是亞當,那么女媧自然就是夏娃。門澤爾還不滿足于這類歷史推斷,他仔細解讀了“媧”字的結構特征,從中居然找到了夏娃偷吃禁果的信息。
門澤爾對“媧”做出了拉丁文轉寫:“Kuai keu kuai po chim ye。”18世紀有一位研究門澤爾的德國學者巴耶爾解釋說,“Kuai keu kuai”,大約分別是關于“咼”、“嘴”和“咬”的字,至于“Po chim”,大約是“不正確”,即違法,一項罪;而“ye”似乎只是最后的虛詞。并由此判定,女媧是伏羲的妹妹,并發明了許多東西,與亞當和夏娃的關系很接近。
總之,門澤爾從《字匯》中得出,“咼”的意思是“咬”(口戾不正也),正是一個人吃來自樹上之物或樹上的果子時的動作。再配合“女”字,可知這個女人是通過一條秘密途徑來到這樹下,這個途徑不合法也不正確。這個女人不是夏娃又能是誰呢?
與從“媧”字中發現了亞當、夏娃的原罪類似,耶穌會士和早期歐洲漢學家,把在漢字中尋找基督教含義的工作,當作一項嚴肅事業去做,認為漢字是上帝所造初民語言的遺存,包含豐富的圣跡。他們尋找中文古書中以隱喻方式包含的基督教信息,最常用的基本方法就是拆解漢字。比如從“公”的古體“Δ”字,讀出“三位一體”(圣父、圣子、圣靈三位一體)的信息。從“船”字讀出了諾亞洪水的故事:諾亞一家八口,制造方舟,逃避大洪水,你看,中文的“船”字,不就是由“八”、“口”、“舟”組成嗎?從“婪”字發現夏娃的原罪:樹林里一個女人,偷吃蘋果,因為貪婪而犯罪。總之,研究漢字的目的,是為了從中揭示出大洪水之前的人類記憶,證明中國人是諾亞子孫最接近的傳人。
著名哲學家萊布尼茨,同樣熱衷于從漢字中研究普遍語言。他在青年時代就憧憬有一種真正的哲學文字,精確的語言,它應該是類似于微積分解答算術和幾何問題那樣的東西,“它也許屬于希伯來哲學的文字、畢達哥拉斯哲學的算術,或者東方大哲的實踐函數吧”。
與從“媧”字中發現了亞當、夏娃的原罪類似,耶穌會士和早期歐洲漢學家,把在漢字中尋找基督教含義的工作,當作一項嚴肅事業去做,認為漢字是上帝所造初民語言的遺存,包含豐富的圣跡。
他聽說柏林教士米勒(1630~1694)“發現了”解讀“中文的鑰匙”(大約就是《字匯》創造的部首檢字法),特地寫信提出14個問題,詢問中文結構之謎。例如,是否中文所有的文字也由相同而準確的元素構成,如同字母abc和數目字一樣,可以誦讀,或者還必須借助于其他來表義;如果將西方語言逐字譯成中文,是否能保留原文的韻味及意義。他為米勒的著作未能出版惋惜不已。
萊布尼茨認為中國文字是一種精心構筑的系統,所以給遠在北京的傳教士白晉寫信說:“由數字次序及相關性的表達來看,中國字是較富于哲理和智慧的。”他鼓勵一位朋友從事中文研究:“這項研究工作對我們十分重要。假如我們能夠發現解讀中文的鑰匙,就能夠發現用于思想分析的一些形式。”3年后他在一篇杰出的語言學論文中斷言,“如果上帝真教過人類以語言的話,應該是類似于中文那樣的東西”。萊布尼茨一生設計過多種普遍語言的符號方案,漢字吸引他的注意,是因為漢字系統可能存在一種可簡約的內在規則,一種按照理性構造起來的形式系統。
然而直到去世,對于萊布尼茨來說,漢字的神秘世界,依然是個謎。究竟是不是《字匯》的部首檢字和漢字形聲字的規律性排列,誤導了那個時代苦苦尋求理性語言的歐洲學人?這給人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