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楚

突尼斯首位民選總統,呼聲黨領袖埃塞卜西89歲。
2014年可謂中東民主的“失意年”。埃及“槍指揮國”的勢頭不減反增,穆巴拉克“無罪化”引發的新一輪動蕩未有已時;也門胡塞軍、“基地”占山為王,混戰紛爭四起;利比亞更是“兩府”并立,國將不國;就連長期被奉為“中東民主典范”的土耳其,也因宗教政治膨脹而飽受詬病。
民主落寞中,唯有北非小國突尼斯的民主改革蒸蒸日上,首位民選總統的誕生宣告“過渡時期”結束,《經濟學人》更因其“在悲催的(阿拉伯)地區與紛亂的世界孕育了一絲希望”而評其為2014“年度國家”。在此背景下,探討“突尼斯模式”的精髓與前景,應可給轉型國家提供某種啟示。
2011年1月14日晚,擔任突尼斯總統22年的本·阿里因國內騷亂棄國遠遁。如今,在選民對過渡時期“伊斯蘭復興運動”執政不滿的逆反效應下,本·阿里舊部埃塞卜西(Beji Caid Essebsi)領導的“呼聲黨”接連贏得議會大選和總統直選,仿佛一切又回到原點。
不過,在程序意義上,突尼斯前朝余黨的東山再起,是在民選之后以和平方式與過渡政權實現交接,這與埃及軍政權以“流血政變”復辟有著本質不同。而在實體意義上,后革命時代突尼斯公民的權利意識已被充分動員,正如選民基里亞·本·阿布德拉罕在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所說,“過去我們常常害怕,但現在我們學會說‘下臺’,如果埃塞卜西的工作不盡如人意,我們將會炒他魷魚”。民眾選埃塞卜西并不代表賦予他“為所欲為”的空頭支票。
4年前,突尼斯軍方拒絕向抗議民眾開槍,成為本·阿里被迫下課的“最后一根稻草”;未來,該國軍方“助紂為虐”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在沒有軍隊做“后盾”的情況下,保守派要想逆歷史潮流、發動一場觸犯眾怒的復辟運動,并非易事。何況,限定總統一屆5年、最多連任一次的新憲法已于2014年初順利頒布,而“呼聲黨”在本屆議會217個議席中只贏得85個席位,雖是第一大黨卻也要與眾多世俗小黨聯合才能維系內閣,因此該黨有可能會消極處理深化改革等事宜,卻不見得會開歷史倒車。
突尼斯“風景這邊獨好”、率先走上正軌,確有些出人意料。論經濟水平,突尼斯比不上海灣“油霸”及利比亞;論社會裂痕,不亞于阿爾及利亞、約旦;論教育普及度,也不優于卡塔爾、巴林。
筆者認為,突尼斯的“成功秘訣”,在于各主要政治力量基本認同“共識”原則,堅守“適可而止”的邊界與底線。
2011年初,本·阿里外逃后幾天內,囊括專家學者、前朝高官、主要反對黨及公民社會團體代表的“政改高級委員會”成立,磋商過渡事宜。不久,旨在籌備制憲會議選舉的廣泛政治聯盟建立起來,為突尼斯政治轉軌奠定了良好開端。
2013年的兩起暗殺事件,激化了“伊斯蘭復興運動”與世俗反對派的矛盾,險些釀成政治地震。好在復興運動及時出席總工會發起的全國對話,與各大黨派簽署“危機解決路線圖”,最終,無黨派人士朱馬組建技術官僚政府,彌合了政壇共識斷裂。
2014年,從10月復興運動敗選后優雅認輸,到12月31日埃塞卜西就職演說中承諾“和解”治國與“共識”執政,似乎為“后過渡時期”釋放了積極訊號。
反觀其余諸多轉型國家,“你死我活”、“選不贏就打”的斗爭意識加劇了社會撕裂,擠壓了各方協商的空間,構成民主失靈的主因。
問題是,“妥協政治”為何偏偏在突尼斯生根發芽?
除了政治精英自身較高的規則素養之外,舊政權垮臺后,壓倒性力量的缺失是重要因素。突尼斯由于獨特的歷史傳統,當本·阿里班底遭抗議潮重創時,未曾出現軍人攝政或宗教政治勢力稱霸的局面。
與埃及、阿爾及利亞等國不同,突尼斯軍人干政傳統不深。獨立后,突尼斯國民軍從奧斯曼帝國貝伊軍隊演變而來,與建國初期政界各派牽扯不大,具有非政治傾向。布爾吉巴與本·阿里半個多世紀的統治期間,出于對軍方政變的擔憂而處處設防,不僅嚴控軍隊規模(總兵力約4萬,占全國人口的0.4%),而且建立了龐大的警察機器,與軍隊相互牽制。因而,事件爆發4年來,軍方既無意愿也無能力越俎代庖,充當凌駕司法之上的“終極裁判”。
至于最大的伊斯蘭主義政黨—復興運動,雖然在過渡之初“獨領風騷”,但實則外強中干。1970年代起,復興運動(前身為“伊斯蘭傾向運動”)長期遭受鎮壓,徘徊在社會邊緣,并于1991年被取締,主要成員或流亡海外,或鋃鐺入獄。2011年3月,解散20年的復興運動倉促重組,內聚力不足,群眾基礎亦不如埃及穆兄會穩固。
此外,鑒于突尼斯油氣資源有限,地緣重要性遜于“新月地帶”,歐美及俄羅斯等大國對該地軍事干涉、金元輸出與意識形態傾銷的興致不高。于是,黨爭的背后少了大國博弈,談判各方少了外力籌碼,路線商定也少了“高人指點”,反而使主要政治力量更易找到利益交集與平衡點。
多種因素作用下,“協商解決分歧”成為各方性價比最高的選擇。
制度建設最終要為解決實際問題服務,如果民生福祉并未因制度改變而有所提高,那么制度面臨重新選擇將會是遲早的事。
時至今日,“植入民主”的伊拉克模式只留下累累傷痕,“內生民主”的土耳其民主模式也漸成明日黃花。草創的突尼斯“妥協政治”模式,究竟能否延續下去變數猶多。
首先需要注意的是,突尼斯政治格局尚不穩定。一方面,2011年黨禁全面解除后,突尼斯政壇乍現百余個政黨,其中親友團式“泡沫黨”居多,且政黨合并與裂變頻繁,有如兒戲。另一方面,兩大主導黨—呼聲黨與復興運動,均非嚴格的“共同理念集體”,而更像是掌門人憑借個人魅力集結而成的“義軍”。兩黨內部利益不盡一致,派系角力暗流涌動:呼聲黨內,本·阿里舊部和“雜牌軍”、右翼自由主義和極左保守勢力、元老派與少壯派之間的分歧嚴重;復興運動除了固有的溫和派與激進派之爭,又添老將與新兵之隙。
目前,克里斯瑪式強人對于維系兩大黨內部統一與黨際共識具有關鍵意義。然而,兩黨領袖埃塞卜西與格努希,一個89歲,一個76歲(另一說為74歲),次一級人物塔伊布·巴古徹與阿里·拉哈耶德個人威望不足,難以服眾。倘若兩黨不能立即找到合適的接班人,一旦強人倒下,黨內派系矛盾隨時可能浮出水面,使原本復雜的政治譜系更加破碎化,妥協政治恐怕難以為繼。
其次,青年群體“民主認同”的重塑是另一亟待解決的難題。
盡管4年前點燃變革之火的急先鋒為失業青年,但在秩序重建階段,配合“民主試驗”的主力軍卻是其父輩祖輩。年青一代由于許久不見就業前景的改善,漸漸對自己推動的民主革命失去激情與信心。國際勞工組織的數據顯示,突尼斯15至29歲的人群,失業率高達30%,擁有高等學歷的畢業生中,1/3處于待業狀態,而物價飛漲、安全形勢惡劣等問題加劇了其生活窘境。
殘酷的生活現狀蠶食著年輕人的烏托邦之夢,成為近期其投票熱情低迷的首要原因。曾經參與抗議本·阿里游行和2011年制憲會議選舉的22歲大學生阿拉·突伊稱,“我曾經相信民主與人權……我有無數期許,但(后來)發現一切只是一場夢”,從而放棄參加2014年的幾輪投票。這種想法頗具代表性,半島電視臺記者考察發現,大量年輕人不知道也不關心大選的時間表。更糟的是,越來越多的失望青年甚至走上“圣戰”道路,據《紐約時報》報道,突尼斯已成為“伊斯蘭國”的兵源“大戶”。
可見,倘若結構性經濟調整不能盡快到位,短期內“畢業即失業”大軍無法得到有效安置,80、90后“民主耐心”進一步透支,那么新一輪旨在摧毀現存秩序的革命“橋段”再度上演,恐怕就不是杞人憂天。
說到底,制度建設最終要為解決實際問題服務,如果民生福祉并未因制度改變而有所提高,那么制度面臨重新選擇將會是遲早的事。歷史上也多有新制度因無法立刻見效而夭折的案例。現階段,突尼斯的民主蓓蕾仍然纖弱,若要開出長盛之花,還須精英層與民眾把諸多功課做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