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文
非洲人已經習慣了在沙漠里赤腳走路,在窩棚里風餐露宿。
蘇丹中部杰吉拉州中心地帶盛產一種灌木科植物,叫阿布歐舍。這種植物長得不算美麗,會結相當大的果子,并不好吃,但因為隨處可見,久而久之這片地方就被稱為阿布歐舍。1974年中國第一批援蘇醫療隊來到這里,在一個英國殖民者留下的馬廄附近援建了一座醫院,后來被稱為阿布歐舍醫院,是中蘇友誼的見證,也被視為中國醫療隊在撒哈拉以南地區的“延安”。目前在那兒工作的是第31批中國醫療隊的醫生們,他們和前幾任一樣,努力適應著這個阿拉伯國家的生活和工作習慣。
在蘇丹,幾乎每一個中國醫生都說這里民風淳樸,生活工作壓力小,心情愉悅,受人尊重,醫患關系遠遠要好過在國內,很少那些扯皮拉筋的事情。病人把醫生當成僅次于安拉的救世者,除了沒錢之外,通常都乖乖地接受醫生的安排,不會因為別的理由不遵醫囑。而與中國醫院相關的唯一一次騷動,是中國醫療隊原本打算撤離阿布歐舍集中到首都喀土穆附近醫院去的時候,當地人發動游行示威向政府施壓,要求留下中國醫生。
中國醫生每天6點多起床,一大早開始工作。牙科醫生說最多他曾經試過一天看39個病人。蘇丹醫生其實上班時間也早,不過睡醒了要喝茶,10點半吃早飯,下午4點多吃午飯,9點多吃晚飯。這中間還不算上蘇丹人禱告的時間,一天至少禱告5次。一個中國內科醫生說他的病人手術前禱告時,他只能在旁邊等著,不能把他麻暈過去,而他的當地助手曾經試過剛做完一臺手術,一看表到了時間,手術服還沒脫就在手術臺邊跪了下去開始祈禱。中國醫生逐漸習慣了這些無處不在的風俗,也習慣了那些非常貧困的蘇丹老百姓因為沒錢買藥做手術,只能希望通過祈禱讓他們的病好起來。
雖然這里的設備和藥品通常都短缺到讓中國醫生難為“無米之炊”的地步,骨科大夫甚至要像一個鐵匠一樣經常揮動榔頭,將醫用鋼板敲打出托骨所需的弧度,但他們始終按照在國內的作息、效率、流程和強度來工作。這一批已經在蘇丹待了大半任期的中國醫生,到目前為止仍然不能接受的是蘇丹醫生沒有“無菌”意識,他們忍不住要抱怨怎么可以用自來水洗個手,不消毒就直接戴上手術手套開刀;拔牙打麻藥之前怎么能不消毒進針口……中國醫生的苦口婆心在當地醫院并沒有帶來什么改變,當地醫生雖然覺得中國人認真謹慎,可自己操作的時候還是能少一步就少一步。
幾乎在蘇丹的每一個中國人都會抱怨當地阿拉伯人懶,政府辦事效率低,生活節奏慢。因此有中國公司和其他外國公司參與的項目競標中,當地公司通常都不具有競爭力。當地一位負責水電大壩項目的政府官員的評價是,只有中國公司才能在指定的工期內想盡一切辦法完成項目。可這位官員還說,雖然我們的工人很懶,但中國公司還是應該對我們多進行培訓,不要從中國帶那么多工人來,要把工作機會留給當地人。當地和外來投資人對生產效率的標準顯然不同。
現在的中國公司很少會再帶很多中國工人出門承包項目了,卻不是因為聽了當地官員的話,而是勤勞勇敢的中國工人生活水平逐漸提高,對工資和工作環境的要求也高了,再帶著這樣的工人出門實在是成本太高,只能用當地人,工期和質量風險都自然而然地增加了。但當地官員仍然說那也應該把工作機會留給當地人。雙方對成本和風險控制的標準顯然也不同。
在非洲的中國人越來越抱怨當地人一方面懶惰,另一方面對薪水和援助的要求變高。他們卻總忘記了在自己做生意發展的同時,這些當地人的福利觀念,文化觀念和生活水平也在發展,如果今天的中國工人都不能再像20多年前那樣去吃苦,又怎能去要求當地人像20年以前一樣只要拿到糊口的錢就夠?在非洲的中國企業,什么時候才能收起對付叫花子的嘴臉,拋棄施舍的心態去參與幫助當地的貧困人群?很多時候,雙方對人權平等、生存尊嚴的標準設定顯然更不同。而這肯定不只存在于非洲,也存在于任何一個不對等的雇傭關系中。
好像只有在經濟利益面臨巨大危機的時候,政府和企業才會突破原來的框架和行事慣性,企圖設定新的標準,先確保自己的存在,為自己爭取公平,再更進一步,取得競爭優勢。
一個有趣的例子是,蘇丹人在某些方面非常堅持地擁抱歐美工業標準,比如工業設計是交給歐洲企業來做,工程監理尤其要交給德國人來做。哪怕是中國企業的競標書中安全系數有可能更高,蘇丹人還是更信任歐洲標準,因為這些標準在殖民地時期已經先入為主,也因為中國標準的信譽還未建立起來。這樣的結果是,含金量高價值大的上游項目被掌握較高標準的歐美人輕松獲得,中國企業只能在非洲酷陽下的沙漠里掙著下游項目的血汗錢,把那些實在連自己都不愿去干的更辛苦的活分給沒有任何資格對標準指手畫腳的非洲底層工人。
所謂伊斯蘭教價值和西方世界普世價值的沖突,與其他不同族群在簽署那些無處不在的億萬個大小標準上的爭奪毫無不同,愚蠢地把這事件歸結為文化沖突的人,只是在自曝文化匱乏和頭腦簡單。
中國企業已經不再滿足于掙下游的錢,而開始用自己的標準去沖擊上游市場。但人們通常忽略,許多占據制高點的標準和規則,通常是由強者、掠奪者制定,是為保證他們的長久利益,往往缺乏對正義性的考量。
許多中國老百姓說在蘇丹做生意的中國企業不把利潤用來解決國內民生問題反而去做國際援助是胳膊肘向外拐,但蘇丹老百姓說你們從我們這挖了這么多油賺了這么多錢,必須拿出一定比率的利潤幫助我們社會發展。他們心目中對公平的標準設定,顯然跟中國人的也很不一樣。市場中的供需關系決定了買賣雙方說話的方式。非洲人的意思是,我給你急需的資源,但你得幫助我們脫離貧困來交換,不然你們就也是殖民者,也是“阿里巴巴”(阿拉伯語意思是賊),我們遲早趕你出去。非洲人已經習慣了在沙漠里赤腳走路,在窩棚里餐風露宿,已經富起來的中國人卻不能承受從巔峰再回到谷底。
如果能夠很好理解蘇丹人,我們就可以更好地來理解不同信仰文化的人們,也學會尊重別人。比如最近發生的法國《沙爾利周刊》被襲事件,抽離個體事件來看,美國芝加哥大學反恐研究所的學者發布研究結果稱,自殺式炸彈襲擊緣于信奉佛教的斯里蘭卡泰米爾猛虎組織,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美法軍為平息黎巴嫩內亂進駐貝魯特之后開始流行,兩次海灣戰爭開始后數量激增,美軍入侵伊拉克和阿富汗之后達到高峰。這個研究所的結論是,現代恐怖主義的發展與發達國家的經濟和軍事入侵同步成正比。
所謂伊斯蘭教價值和西方世界普世價值的沖突,與其他不同族群在簽署那些無處不在的億萬個大小標準上的爭奪毫無不同,愚蠢地把這事件歸結為文化沖突的人,只是在自曝文化匱乏和頭腦簡單。有多少人想過,這只不過是那些一無所有的人在用富人眼中一錢不值的生命,去報復那些用強勢的標準,威脅和剝奪了他們生存價值的其他人。在生產資料爭奪中,沒有人真的無辜。
只是這制定標準的權杖,誰不想掌握?哪一個被迫在這權杖下低頭的弱者不想去推翻它?因此所謂發展戰略,不過是利用不同標準相互制衡,在競爭中確保自身安全,個體從來都只是幸存者或是受害者,這無休止的戰爭中,輸贏也會瞬間互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