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城，笑著和亡靈跳舞

千陽

不知道有多少城市，會“亮瞎”人的眼睛，顯然，墨西哥城是其中的一個。

那一年夏天，墨西哥城一貫地陽光明媚，我在墨西哥城博物館參加了一場臨時的畫展，一位法國畫家的個人展。他晚年生活在墨西哥城，年輕時候的作品就像我們想象中的阿爾勒那樣，跳動著歡快的顏色，可是晚年的作品，卻是一律的黑，深深淺淺，輕輕重重的黑。策展人說，自從畫家來到墨西哥城后，畫風大變，我們很是不解，為什么會是這樣？

墨西哥城大飯店內景，這里的整個屋頂是蒂芙尼親自設計的彩色畫玻璃穹頂。

“墨西哥城的顏色明艷得幾乎咄咄逼人，或許是他老了，眼睛里看不見這許多的色彩，也只有黑色才能承受得起墨西哥城的感覺了。”策展人說。

也許很多人見到的第一眼墨西哥城，就是在熱映中的《007：幽靈黨》里的開場，那個正在一年一度迎接生者與死者的團聚，歡欣鼓舞地慶祝生命周期的完成的城市，那樣的充滿了不可思議的超現實主義。可是我第一眼看到的墨西哥城，是凌晨的飛機上，機翼下的城市，還在儼儼沉睡，但是不眠的燈光，沒有章法，不間歇地，看不到起點也望不盡終點，一口氣鋪陳到了視野的盡頭。以大著稱的墨西哥城，2000多萬人口，1500多萬平方公里，世界最大的都市，這些都是數字的描述，親眼看到之后，才讓人感受到了這“最大”產生的直接視覺撞擊。

在這座最大的都市里，最大的廣場是在憲法廣場（Zocalo），它擁有金字塔、宮殿和廣袤的空間。據說當年上面種滿了棕櫚樹，《幽靈黨》的開場戲就發生在這里，在傳統的亡靈節時，邦德與埃斯特拉在盛大的骷髏游行隊伍中相遇，隨后一同來到墨西哥城大飯店（Gran Hotel Ciudad de Mexico）。

不過，我們當時選擇住在墨西哥城大飯店，可不是因為邦德，而是因為它擁有一個美麗絕倫的彩畫玻璃的天花板，那是1908年由Tiffany親自設計的，加上鑄鐵雕花的電梯，是佐卡洛廣場上一道美麗的風景線。

佐卡洛廣場中央，總是擠滿了各種各樣的莫名其妙的臨時搭建物，大舞臺、帳篷或者充氣城堡，每年亡靈節的祭壇展示館都是設立在這里，免費音樂會、民眾抗議活動、溜冰場。所以，當我看到它旁邊的國家宮殿，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在這里上班的墨西哥總統，一定不會無聊，透過大窗口，就能看到這樣的花花世界。

南側的國家宮殿，現在是總統的辦公場所，不過沒有關系，只要你帶了護照等身份證明就能進去任意地參觀，我們還在大門外猶豫試探，門口高高大大的警衛就大老遠大大方方地招呼著，“Come on，come on！”大家進去參觀，其實為了國家宮殿里面那一幅著名的里維拉壁畫—《偉大的特諾奇蒂特蘭》，描繪了整部墨西哥的文明史，這幅氣勢浩大的巨作在大廳主樓梯上，占據了整整一面墻，而里維拉的妻子，同樣是著名畫家的弗里達，綠衣的弗里達，戴著鐮刀斧頭五角星的項鏈，靜靜地藏在許多人之中，依然光彩奪目。這個女人，無論在墨西哥、紐約還是巴黎，畫里、生活里還是電影里，總是引人注目的那個。

另外一側的國家大教堂，當然也很精彩，流金溢彩的內殿，精美的贖罪壇和壯觀的國王祭壇，彩色的玻璃窗將蕓蕓眾生指向上蒼的光芒。不管游客如云，總有虔誠的人，不斷地進來，在額頭點點圣水，畫個十字，悄悄地坐在長椅上，默默地和上天進行一番心靈交談，單腿輕輕鞠了一個躬，然后又投入了門外的世俗世界。可是，更精彩的是教堂周圍的人群，跳著conchero舞的印第安人、煙霧繚繞中的神婆神漢、賣小吃的小販、閑坐傻樂的市民，神秘的草藥香，混合著食物的辛香，永遠是熱熱鬧鬧的，這人世間的熱鬧，千姿百態，和教堂里的不同，但是表情都是那樣的相似。

這里的當年，卻有著一段不堪回首，大教堂的建筑的基石，是拆了附近的大神廟。西班牙文化進來之后，就要遇到文化碰撞，統治一個國家，最有效的是統治他們的文化，從價值觀念上改造他們，那么，首當其沖的就是宗教。西班牙人毀滅了阿茲特克文明之后，要在拉美地區宣揚他們的宗教，讓所有的印第安人皈依。他們要在精神上徹底摧毀印第安人，除了為了建筑這國家大教堂拆了印第安人的神廟之外，就連門口的大主教的雕像都是一腳踩著印第安人神祗的頭顱。

西班牙文化和印第安血緣在這里以意想不到的姿勢相遇，縱使西班牙殖民者費盡心思要磨滅掉印第安的印記，可直到今天，印第安文化依然存在于這座城市的血脈里。

許多人被《幽靈黨》電影開場所震撼，“亡靈節”也確實是墨西哥最重要的節日之一。可是這一節日原本就是屬于印第安人的，在墨西哥孩子們的課本里就這樣清楚地記錄著，“11月2日的亡靈節是我們為那些已經不和我們在一起的人舉行的節日。這不是一個悲傷的節日，相反，而是一個充滿色彩的節日;人們用食品和其他東西為死者布置祭壇;在公墓里彈奏音樂，并且寫一些‘骷髏’詩互相取笑。這是西班牙殖民時代以前就有的印第安習俗、印第安文化;阿茲特克人就是這樣慶祝的。”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墨西哥作家奧克塔維奧·帕斯曾經說過：“對于紐約、巴黎或是倫敦人來說，死亡是他們輕易不會提起的，因為這個詞會灼傷他們的嘴唇。然而墨西哥人卻常把死亡掛在嘴邊，他們調侃死亡、與死亡同寢、慶祝死亡。這是墨西哥人最鐘愛的玩具之一，是墨西哥人永恒的愛。”

除了亡靈節，在墨西哥城的每一天，你時時處處都能感受到古老的印第安文化的延續，鼎鼎大名的女畫家弗里達有印第安血統，她的畫里也充滿了印第安符號;三文化廣場上阿茲特克金字塔與西班牙圣地亞哥神廟、現代化的大學文化中心并存;那些殖民時期精美的西班牙風格建筑里，比比皆是印第安文化的點點滴滴;餐桌上最常見，還是種類繁多的印第安人玉米餅。

不過，要論起這阿茲特克的源頭，那必定是墨西哥城外50公里的特奧蒂瓦坎，墨西哥城汽車北站就有開往特奧蒂瓦坎金字塔的直達車，半小時一趟。站在昏暗的車站里，一道十字光亮從頭頂上下來，中央一間玻璃小屋子，里面是一尊圣母像，是的，今天的墨西哥人卻大多是基督教徒。

到達特奧蒂瓦坎，剛好大中午，在沒有絲毫遮掩的特奧蒂瓦坎古城，礫石地面滾燙燙的。強烈的陽光下，幾乎都看不清任何東西的輪廓，那條亡靈大道，這會兒正是一條活生生的亡靈之路，吞噬著人全部的精力和勇氣。想了想，我們決定先避到博物館樓上的餐廳里，餐廳大半的墻面都是落地玻璃，正對著羽蛇神廟金字塔和亡靈大道的入口。一條大道，散落幾座金字塔，荒草中掩埋著幾方古建筑，這座城，曾是中美洲最大的城市，過去如何的輝煌，都早已荒廢千余年，遠在阿茲特克人來時，就已經是一座棄城，相對于歷史，可能有人會相信遺址，歷史是人寫的，到了最后，說不清真真假假。所以這么大的一座遺址，這么多文物的出土，最后，考古學家們還是不得不說，“這些祭品像句子，但我們還沒掌握全部的字匯，也不完全了解順序，因此很難解讀。”

憲法（佐卡洛）廣場上的擦鞋人，流動的擦鞋攤，是墨西哥城街頭最常見的一幕。

特奧蒂瓦坎帝國，它曾經強大過，曾經向南擴張到了今天的洪都拉斯和薩爾瓦多，但，它卻似乎對占領和統治并不感興趣，而對自己的文明包括文字、數學、歷法等等的傳播更為熱衷，余下來，這些國家能夠給它進貢就更加圓滿啦。所以，這個帝國帶來的精神聚力，有著驚人的生命，直到它覆滅數百年之后，阿茲特克人仍然把它當成朝圣地，相信所有的神都會跑來這里為太陽提供推動力。這春分的日子，你還能看到幾千名新時代的信徒云集到這里，汲取匯集于此的神秘能量。

憲法（佐卡洛）廣場上正在舉行傳統的祈福驅邪儀式的印第安婦女。

熱情好客的墨西哥人，邀請我們來一杯龍舌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