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吳永存在家中接受本刊專訪。右:吳永存(前排左四)在花園里與家人合影。
吳永存,祖籍廣東豐順,1927年生于毛里求斯。1941年入伍,任陸軍通信兵,參加過第三次、第四次長沙會戰。后任臺灣海軍永川艦長、商船船長、輪機長等。8月中旬,加拿大東南部魁北克省淅淅瀝瀝下著小雨,《環球人物》記者一路東行到了蒙特利爾,驅車來到抗戰老兵吳永存先生的住所。這是一棟兩層高的紅色小樓,典型的加拿大式住宅。88歲的吳永存是參加過第三次、第四次長沙會戰的國民黨老兵,他在這里居住了29年。
記者敲門進屋,正趕上國內一家電視臺在采訪,拍攝紀錄片。屋子里還有吳永存的太太和幾個活潑的孫輩。10分鐘后,電視臺拍攝結束,吳永存走過來。這是一位目光溫和、清澈的老人,衣著整齊,溫文爾雅。記者一時想象不出,這樣慈祥的老人,當年子彈在耳邊呼嘯,戰友鮮血崩濺時,是怎樣無所畏懼,奮勇向前的。
吳永存翻出了各種資料給記者看,其中有一張是加拿大退伍軍人協會為紀念二戰勝利70周年,給他頒發的證書。他平靜地聊起了在戰場親歷的硝云彈雨,說到抗戰勝利,才輕松地笑起來,“當年我親耳聽到日本簽署投降協議書的消息,70年后我仍健在,又看到了全世界的華人要銘記這段歷史”。
我祖上在廣東豐順。清朝末年,因為家中生活貧苦,我的爺爺隨著南下的船隊一路到了非洲大陸東邊的小島毛里求斯,此后兩代人都定居在此。我出生于1927年,在兄弟姐妹9人中排行第六。我們是移民華僑的第三代,因為遠離家鄉,中文說得不多,就越說越差。父親看著心急,“中國人哪有不會說中文的?”他一拍桌子決定讓家里的9個孩子都回國,親眼看看自己的祖國和同胞。那時哥哥姐姐們已經成年,便讓他們先出發了。
1931年,我們遠在毛里求斯的一家人驚聞發生日本侵華“九一八”事變,日寇還在東北建立了偽滿洲國傀儡政權。戰火已經燒至祖國邊疆,父母還是堅定地要帶著全家遷回國內,一是因為廣州邊境暫時安全,二是離開祖國這么多年,十分想念,也顧不上國內的戰亂了。
第三次長沙會戰中,中國軍隊與日軍展開激烈巷戰。
第二年,母親領著我,與另一位太太及兩個孩子搭伴,乘船到了香港。隨后父親趕來與我們匯合。在香港住了近一個月后,全家人回到了故鄉豐順,父親安排幾個孩子進了學校學習中文。這一年我5歲,還不懂事,但我依稀記得那段日子街頭《號外》的叫賣聲,還有大人們議論著東北、華北的淪陷。
1937年盧溝橋事變,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日本開始了更大范圍的轟炸,無數城市變成了廢墟,老百姓死傷無數。1938年,日軍侵占了廣州。父親原本打算等我們長大后,讓我們去英國讀書,但當時看到日本人燒殺搶掠,一定要兩個哥哥和我去當兵保家衛國。
就這樣,兩個哥哥先后考上了黃埔軍校:大哥吳永篷是黃埔第四分校,第十七期畢業;二哥吳省初是黃埔第二分校,第十八期畢業。我還太小,留在家鄉繼續念書。1941 年冬天,我初中剛畢業,村子里來人招收幼年兵,我應招入伍,就這樣成了陸軍通信兵團14歲的娃娃兵。
1942年春天,我被派到了長沙。此前的1938年,日軍攻陷湖南北部,長沙成為國民政府控制下的一道屏障,一旦失守,中國在戰爭中將處于更大被動。1939年開始,薛岳將軍臨危受命,率領第九戰區先后與日軍進行了4次長沙會戰。我到長沙的時候,正是第三次會戰剛開始。
我是通信兵,在營地負責傳遞作戰命令,但由于前線打得激烈,我只接受了一個月的訓練,就被派往戰場,負責戰地通信接線,保證線路暢通。那時我年齡小,對戰爭的概念很模糊。來到前線,看到街巷里、河道邊一排排的尸體,堆得老高,我才切身感受到,打仗是要流血,是有犧牲的。
也可能正是因為初上戰場,沒太多實戰經歷,雖然槍林彈雨、血流成河,我卻沒那么害怕。有場戰役我們在長沙岳麓山上打,利用山地地形,把大炮架在山頂,從高處往下轟擊日軍的戰車。前線有個觀察所,負責提供敵方的位置,用電話報告給后方炮兵,好讓炮兵能準確擊中。但這條電話線路赤裸裸露在戰場上,因為沒有任何遮擋而常常被打斷,我和班長就冒著炮火,一路走一路查。通信兵的陣地離前線不到500米,我們就一趟一趟穿梭于陣地、前線與觀察所之間。
盡管在后方的掩護中前進,但日軍看到有人查線,還是“哐哐哐”直往我們身上掃射。我聽見子彈“啾啾”地飛過耳邊,四周都是槍炮聲。有炮彈襲來的時候,班長好幾次大喊“臥倒”,因為我只懂客家話,所以聽到也沒反應過來,就傻乎乎繼續往前跑。所幸我沒受傷。線接通了,敵軍的坦克車接連被我們打中。我軍最終獲勝,我也因此榮立戰功,由二等兵升任下士。
最難挨的是寒冬。部隊發的棉衣很薄,一眼能看到里面的棉花。沒有鞋穿,戰友們自己編了草鞋,冬天呼呼的寒風根本擋不住,趕路時腳都被磨破了皮,鮮血直淌。吃得也簡單,一菜一湯,咸蘿卜就米飯。后來日軍戰敗,我們在收繳戰利品的時候發現,日軍的軍服可比我們的厚實多了。
國軍戰士在第三次長沙會戰結束時俘獲殘敵。
1944年5月,第四次長沙會戰開始,日軍改變了戰術,不直接攻打長沙,而是繞過岳麓山,分幾路向長沙進攻。戰斗打得異常激烈,后來缺糧少水,很多士兵連武器都沒了,就赤身與敵人肉搏。但最終我們還是沒守住。6月,日軍開始向長沙城區猛攻,19日,長沙被攻陷。
4次長沙會戰,6年血雨腥風。我親眼目睹失守的長沙,土堆上,水溝里,都是紅色,那些尸體啊,都堆成了小山丘!
長沙失守這年我17歲。被打散后,我和戰友誤進了敵占區。中國軍隊剛剛戰敗,日軍統治下的敵占區人心惶惶。有個老農見到我們身上穿著軍服,趕緊拉我們進屋:“你們是國軍,日本人剛剛來過,趕快換上我兒子的衣服?!彪S后,老農還給我們準備了吃的,“別往東邊走,因為日軍的營地在那頭”。
我和戰友一路西行,要經過日軍設立的關卡。關卡前排著長長的隊伍,都是拎著大包小包的中國難民,我們混在人群中,因為穿著普通,年齡小,日本兵沒注意我們。過關卡的隊伍緩緩移動著,后面來了對夫妻,太太長得很漂亮。一時間,十幾個日本兵圍了過來,哄笑著,怪叫著,一擁而上壓倒了她。在場的中國人躲的躲,跑的跑,但那幾個日本兵卻不許我們離開,還要那位太太的丈夫留下來一同觀看(暴行)。
中國人呆呆地站在一旁,看著同胞被羞辱、受欺負,沒有一人站出來。我也躲在烏秧烏秧的人群里,沒有出聲,那位太太的丈夫也只是遠遠看著,敢怒不敢言。日本兵欺凌完后,才肯放我們走。過了關卡,那位太太哭紅了眼,幾個中國人勸了幾句就各自逃一樣趕路了。
回歸部隊后,我押運過兩次糧草,還提職當了準尉。
1945年8月15日抗戰勝利,全國人民歡欣鼓舞慶祝,我卻想起了那天在關卡前的日本兵。再后來我長大了,就越發為當日沒有挺身而出心中不安。我也常常想,8年時間,中國遭受了多大的侮辱,人民遭受了多少苦,日本雖投降認罪,又能賠得了多少呢?
我后來知道,我的大哥和二哥都在抗日戰場上犧牲了。大哥是步兵,犧牲于浙江金華。二哥是炮兵排長,在湖北枝江犧牲。 所以抗戰勝利后,我成為子輩中年齡最長的男丁。那年我18歲,便又開始入學讀書,先后在湖南國立沅陵中學、湖南省立五中學習。1948年,我到廣州考取了省立法商學院,攻讀法律專業,后來因為錢不夠,沒讀完。這時剛好海軍軍官學校招生,3000多人應考,只取50人。結果我考上了,就進了軍校,又和部隊扯上了關系。
1949年,我隨國民黨到了臺灣,曾任海軍永川艦長、商船船長及輪機長等職。1955年至1956年,我赴美國海軍舊金山港防學校留學。1967年,我從海軍退伍,成為高雄美商電子公司監工長。1981年,我帶著全家人移民加拿大蒙特利爾,在一家科技公司做了13年技術員。
抗戰勝利至今70年,我橫跨了大半個地球,從事過很多種職業,但戰場上的那些日子記憶尤深。我沒有留下在戰場上的照片,一些小的紀念物件也在輾轉各地的途中遺失,但我經常把這些故事講給子孫后人們聽。我認為他們即使身在海外,也必須永遠銘記祖國抗戰史。
我曾參與修建湖南岳麓山的抗日紀念亭,為了悼念在長沙會戰犧牲的烈士。我聽說這幾年國內正在維修抗戰遺址,這很好啊。今年正逢抗戰勝利70周年,全世界的華人都在紀念,意義很重大。這樣可以慰藉犧牲的烈士,讓他們史冊留名,對家屬是安慰,也是在提醒我們,過去的苦難不要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