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涅茨克：被遺忘的火線

程蒙

烏克蘭小城阿夫迪夫卡的居民特別幽默，只不過這種幽默都是黑色幽默。

這種黑色幽默會在你來到城郊的青年大街20號時感受尤為明顯。這是一棟9層樓高的居民樓，樓前還有有軌電車軌道，只不過已經(jīng)很久沒有使用過了。鐵軌往前，就是一片褐色的閑置空地;空地再往前，就是小樹林了。

阿夫迪夫卡人管這棟建筑叫“Rasukrashka”，這個詞用來形容彩色圖書里面沒有上色的圖片輪廓;這棟建筑還有一個綽號：點對點。這就是青年大街20號建筑現(xiàn)在看起來的樣子。事實上，稱其為建筑都有些勉為其難。樓上的門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臨時湊起來的膠合板，窗戶上滿是洞眼，大部分陽臺也都遭到了毀壞。但就是這樣一幢住宅樓，里面仍然住著18戶人家。

被稱作“ Rasukrashka”的阿夫迪夫卡市9 層住宅樓

這棟建筑位于烏克蘭東部沖突雙方交火的前線。小樹林外邊是斯巴達廣場，廣場再往外去，就是頓涅茨克機場的跑道。當然，與其說這是機場跑道，不如說就是一堆被燒毀的鋼筋混凝土外殼。沖突期間，機場附近可是戰(zhàn)斗最為激烈的地方。

“Rasukrashka”大樓位置太糟糕了，因為它正對著頓涅茨克，兩邊發(fā)生沖突時，幾乎天天都有炮彈打到這里來。樓里上一次被炸死的是一個老太太和她的孫子。今年7月，一陣炮擊之后，人們在一片瓦礫下發(fā)現(xiàn)了老太太，而她的孫子則倒在了鄰居家的門框下。

“希望他們是最后的死者。”一名士兵說道，不過他的語氣并沒什么底氣。他所屬的部隊在附近一個建筑里修了掩體，雖然目前雙方已經(jīng)停火，但這兩天他又能聽見隆隆的炮火聲。

幾乎被遺忘的沖突

然而，全世界如今已不怎么關注烏克蘭了。人們開始把目光投向敘利亞，轉向潮水般涌入歐洲的難民，而這場發(fā)生在歐洲大陸邊緣地帶的戰(zhàn)爭幾乎要被遺忘了。不過戰(zhàn)爭并不會因為人們的遺忘而終結，它只是按下了暫停鍵，隨時等待著硝煙重燃。

對于阿夫迪夫卡的居民來說，戰(zhàn)爭仍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因為戰(zhàn)爭，他們與頓涅茨克首府失去了聯(lián)系，與那些幾百公里外有著購物中心、醫(yī)院和電影院的大城市失去了聯(lián)系。雖然一度中斷的電已經(jīng)重新接通，但是仍然沒有熱水，很多商店的櫥窗都是半空的。

阿夫迪夫卡已經(jīng)成了烏克蘭一分為二的現(xiàn)狀縮影：阿夫迪夫卡這邊是烏克蘭政府控制區(qū)，而對面的頓涅茨克州卻掌握在親俄武裝手里。雖然現(xiàn)在基本已經(jīng)停火，但兩邊的敵意卻絲毫未曾減弱。

烏克蘭和頓涅茨克誰也離不開誰，這話雖然聽起來有些官樣文章的味道，但的確說出了一些事實：烏克蘭和和頓涅茨克兩邊都有很多對方?jīng)]有的東西。正因如此，兩邊就有了互惠互通的空間和余地。

單就這一點來說，沒有誰比穆薩·馬戈梅多夫更清楚了。馬戈梅多夫是阿夫迪夫卡焦化廠的負責人，這個廠曾是歐洲最大的焦化廠。至今，這個工廠的煉鋼焦炭日產(chǎn)量依然可以達到8500噸。馬戈梅多夫說：“去年冬天，我還以為我們廠完蛋了。”

馬戈梅多夫今年45歲，他老家在北高加索地區(qū)的俄羅斯聯(lián)邦達吉斯坦共和國。他穿著Metinvest公司的紅白兩色制服，Metinvest公司正是烏克蘭最富有的寡頭雷納托·阿克梅托夫所有的冶礦鋼鐵企業(yè)。

“這個焦化廠是他財富帝國的基石，”馬戈梅多夫說。他站在窗口指著一排焦爐，焦爐里發(fā)出嘶嘶聲。爐門打開時，有毒的黃色蒸汽傾瀉而出，整個工廠都被灰塵和煙霧覆蓋著。這家廠1963年建成投產(chǎn)，看上去就像是早期工業(yè)文明的產(chǎn)物。

沖突剛剛開始時，阿克梅托夫就逃到了基輔。作為曾經(jīng)的“頓涅茨克王”，他曾是被推翻的總統(tǒng)亞努科維奇的主要“錢袋子”之一。去年，他曾經(jīng)稱反政府武裝為“強盜和掠奪者”，但從那以后，他便開始謹言慎行，把全部精力放在了拯救自己的商業(yè)帝國上。

煤礦工人在挖煤，礦工們一個月工資約450美元

烏克蘭東部局勢的荒誕在阿克梅托夫的商業(yè)帝國得到了完整體現(xiàn)。他位于阿夫迪夫卡的焦化廠的原料主要依靠東部反政府武裝控制區(qū)域出產(chǎn)的煤礦，生產(chǎn)的焦炭主要供應給他自己控制的煉鋼廠，很多煉鋼廠同樣位于東部反政府武裝控制的區(qū)域。但是煉鋼廠出產(chǎn)的成品必須從烏克蘭政府控制的港口運出去。事實上，烏克蘭東部的經(jīng)濟對于鋼鐵出口的依賴性非常大，這也解釋了為什么阿夫迪夫卡成為沖突雙方爭奪的重要目標。

“我們持續(xù)生活在緊急狀態(tài)下，”馬戈梅多夫說，“該地區(qū)的橋梁和鐵軌都被炸毀，沒有更多的煤炭運進來，高壓線也壞了，工廠還發(fā)生了無法撲滅的大火，9名工人被打死，700人逃離，目前大約還有3700人在這。”

最近16個月，馬戈梅多夫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辦公室里，辦公室后面就是他睡覺的房間，里面有一張臨時的床，防彈背心放在床的旁邊。

形同虛設的貿易禁運

因為12次炮擊和沖突，馬戈梅多夫一度不得不關閉焦化廠。現(xiàn)在這些情況都已成歷史，但是馬戈梅多夫又面臨著其他新問題。焦化爐每天要用掉12000噸煤，這些煤現(xiàn)在都來自西方，有些甚至來自14000公里以外的美國或澳大利亞。其實，離焦化廠只有幾個小時車程的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就出產(chǎn)大量高品質的黑煤，只不過基輔的烏克蘭政府對東部反政府武裝控制地區(qū)進行了貿易禁運，任何違反禁令的人都將被控“幫助恐怖分子”。

不過從歷史上看，在任何一場戰(zhàn)爭中，都無法中斷本方與敵方的貿易。馬戈梅多夫在焦化廠的業(yè)務上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被問到焦化廠有沒有“越境”交易時，他先是保持了一段時間的沉默。“是的，”他最后說道，“我們從‘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的克拉斯諾頓購買了煤。”不過他補充說，他們每月從那里購買的煤都不超過10000噸。

那么焦化廠生產(chǎn)的焦炭是不是運往反政府武裝控制區(qū)，比如位于頓涅茨克附近、同樣屬于阿克梅托夫的葉納基耶沃鋼鐵廠？

“是的，但是這家鋼鐵廠是向烏克蘭政府納稅的，這也是為什么基輔政府允許我們往那里運焦炭的原因。”馬戈梅多夫說。

那么，基輔政府指責阿克梅托夫資助“恐怖分子”是不對的啰？

“我確信反政府武裝對鋼鐵廠有影響，但我不知道具體情況。如果鋼鐵廠幫助反政府武裝，基輔肯定會立即關閉廠子的。”馬戈梅多夫說。

馬戈梅多夫知道自己的回答并不嚴密，反政府武裝當然會從鋼鐵廠的貿易中獲利。起碼，在基輔的安排下，反政府武裝和阿克梅托夫進行了密切的合作：烏克蘭需要東部的煤炭和礦藏。

反政府武裝控制區(qū)的供應商必須在基輔注冊，也只能把全部的金融交易放在基輔進行。但一個公開的秘密是：一些錢財在經(jīng)過虛構的交易后最后落入東部反政府武裝手中。甚至連“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的“煤炭部長”都參與了這樣的交易，但他顯然步子邁得太大，今年10月，他被捕了，罪名是“非法”向烏克蘭出售300萬噸煤。

阿夫迪夫卡的居民都知道，戰(zhàn)爭進行的目的不是為了保護民眾的利益。他們現(xiàn)在被雙重標準所困擾，即使烏克蘭東西部之間的貿易從未中斷，他們的生活也越來越困難。

受害者是像換檔領班亞朵·比古這樣的人，他站在6號焦爐前，臉上被煤煙弄得臟乎乎的。

比古在阿夫迪夫卡上班，但是住在“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控制的雅西努瓦塔。每個周末，他都會輾轉20公里回家看望妻子和兩個孩子。因為道路不通，工廠的班車早已停發(fā)，他只能騎自行車通過一個非官方的關卡回家。如果遇到下雨，他就只能步行回家了，因為道路實在過于泥濘。

當被問及往返于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之間有什么感受時，比古說：“這很困難。”他說自己10歲的女兒在反政府武裝控制區(qū)的學校上學，學校開有烏克蘭歷史課，但用的卻是俄羅斯的課本。“不過我們做父母的對孩子的影響還是很大，”比古說，“她明白是怎么回事。”比古還說他很羨慕自己的鄰居。“因為我的薪水是用烏克蘭格里夫納結算的，可是我生活的地方只認俄羅斯盧布，在那里格里夫納被當作美元一樣的外幣。”

穆薩·馬戈梅多夫

錢是最大問題

但最糟糕的是穿越“邊境”時的經(jīng)歷。比古說：“守衛(wèi)常常用仇恨的目光看我，在頓涅茨克人看來，我是烏克蘭人;而在烏克蘭人看來，我是一個分離主義者。他們對我的不信任顯而易見。”

這樣的懷疑解釋了為什么那些生活在停火線的民眾很多人都沒有在10月的地方選舉中投票，即使投票他們也是投給了亞努科維奇以前的盟友。在沖突最初發(fā)起的斯拉維揚斯克地區(qū)，各個城市有70%的人沒有投票，在阿夫迪夫卡，投票根本沒有舉行，官方給出的理由是因為“安全原因”，但根本原因可能是政府害怕在投票中失利。

頓涅茨克離阿夫迪夫卡只有10公里，但兩個城市間連一條直達的路都沒剩下。人們必須繞行150公里的彎路，經(jīng)過3個官方檢查站，才能從阿夫迪夫卡抵達頓涅茨克。頓涅茨克人拒絕談論反政府武裝的領導人，很多人不敢張開自己的嘴，似乎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反政府武裝的軍方發(fā)言人說目前沒有建立一個延伸到克里米亞半島的共和國的計劃，他說這個想法只存在于那些最天真的人們的頭腦中。然而，反政府武裝正是用這個目標來激勵東烏克蘭人起來反抗政府和烏克蘭其他地區(qū)的。可能因為失去了外部支持，“頓涅茨克共和國”成了一個沒有目標的“共和國”。

對于反政府武裝來說，錢是最大的問題。他們最大的經(jīng)濟來源就是當?shù)氐拿旱V，這讓“礦業(yè)部長”壓力倍增。最近一個周末，他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悶悶不樂地抱怨說，在9個月的時間里，他沒有得到“1個盧布的支持”。在以往的38個煤礦中，如今只有13個還在生產(chǎn)，40%的礦工已經(jīng)逃走。“礦業(yè)部長”還說，現(xiàn)在一噸煤的生產(chǎn)成本竟然高達市場售價的5倍。另外，很多礦井已經(jīng)在戰(zhàn)爭期間被水淹沒。

“礦業(yè)部長”說，他的任務就是“確保行業(yè)的生存”，為了做到這一點，煤、電，應該賣給他們的“敵人”——烏克蘭人。金融危機意味著煤礦和鋼鐵廠不會被國有化，他補充道。“對寡頭的清算已經(jīng)推遲到局勢平靜下來之后，”反政府武裝的報紙寫道。“共和國”的領袖們決定“給地方工業(yè)家族盡可能利用他們的資產(chǎn)和能量與烏克蘭法西斯戰(zhàn)斗的機會。”同一篇文章中寫道。“地方工業(yè)家族”指的阿克梅托夫和德米特里·阿夫托諾莫夫之類的寡頭。

阿夫托諾莫夫今年29歲，是一個礦業(yè)家族的后代，他擁有三座礦山，其中兩座在他的家鄉(xiāng)多列士附近，2014年7月，馬航客機正是墜落在多列士附近。阿夫托諾莫夫年輕時就嘗試為家族賣煤，他和其他小的私人煤礦一起，通過他的公司“Donbassugol”賣煤。他擁有經(jīng)濟學和金融學學位。

從他的公司總部可以看到頓涅茨克的列寧廣場。“烏克蘭已經(jīng)背叛了我們，”阿夫托諾莫夫說。但這并沒有阻止他在烏克蘭做生意，他的公司是在基輔注冊的，他在那里繳納11%的營業(yè)稅，另外20%的利潤則交給了反政府武裝的政府。“利潤并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他說，“我們現(xiàn)在全部的重點是保證礦場的正常開采。”

多列士的礦場是烏克蘭反政府武裝手里最好的礦場。曾經(jīng)在那里工作過的2300名礦工中，有1800人仍在那里工作。現(xiàn)在，這里每天出產(chǎn)2100噸煤，離日產(chǎn)3000噸的最高水平還有一段距離。

下午1點，礦場的負責人亞歷山大·克里蒙特舒克和弗拉迪米·曼德里琴科下到1300米深的礦井。他們說：“戰(zhàn)爭最糟糕的日子是2013年7月底，那些天高壓電線被摧毀導致礦井斷電，抽水泵無法工作，每小時有500立方米的水倒灌進礦井。”

克里蒙特舒克用手比畫了一下當時水位有多高，整個井道幾乎完全被淹沒了。當時烏克蘭政府軍在向前推進，礦場也籠罩在戰(zhàn)火之下。克里蒙特舒克的辦公室里保存了一些彈片。“烏克蘭政府軍的坦克在離我們只有2公里遠的地方被擋住了。”他說。

礦場停產(chǎn)了4個月，然后又恢復了生產(chǎn)。這是一個相對安全的礦場，不像頓涅茨克其他地區(qū)的礦場隨時可能發(fā)生死亡事故。當然，地下缺乏新鮮空氣，而且要在35攝氏度的高溫下工作，礦工們人手一個電鉆兩把鏟子，和1935年的礦工沒有多大區(qū)別。

“礦工們一個月的工資大約450美元，”克里蒙特舒克說，“這是一個讓人沮喪的薪資水平，過去人們平均月收入1500美元，食物很便宜，我們還可以飛到土耳其海岸度假。現(xiàn)在，我們連黑海都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