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旭

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當下,這群既沒有落實行政編制也沒有事業編制,甚至連政府通過購買公共服務招聘的輔警都算不上的“人民警察”,步入工作崗位的同時便意味著進入 “違法”狀態。
為解決基層警力嚴重不足問題,2007年2月,山西省朔州市政府做出決定,以考試與考核相結合的方式,招考300名全額預算事業編制的人民警察。
朔州市委機關報——《朔州日報》于該年3月24日刊登了《朔州市公安機關招考人民警察公告》。很快,2300余名應考者在報名結束后等來了闖關式的錄用前考核。
資格審查、筆試、面試、體能測評、體檢、政審,六關過后,252名應考者進入錄前公示名單,開始接受考生查詢和社會監督。除一人因有吸毒史被檢舉揭發外,此次招考工作結束后,朔州市政府共為當地公安機關錄用了251名人民警察。
雖是全額預算編制,但嚴格意義上說,這些通過錄用并走向一線的人民警察距離夢想實現還有最后一公里。依據相關規定,除非轉為行政編制,即通常所說的轉正,否則這251名警察不能授警銜、不能晉升,更關鍵的是,沒有法律賦予的執法權。
至少有3個警種且目前仍在執法一線的警員代表向《民生周刊》證實,入警的前兩年,他們沒有領到一分錢工資,好不容易等到一批公安專項行政編制名額,卻由于種種原因未能真正落實。
8年過去了,這251名“人民警察”中尚有240余人仍執著于自己的職業理想而沒有離開,但讓人尷尬且憂心的是,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當下,像他們這群既沒有落實行政編制也沒有事業編制,甚至連政府通過購買公共服務招聘的輔警都算不上的“人民警察”,每日步入工作崗位的同時,便意味著進入了“違法”執法、“違法”辦案的“違法”狀態。
全市最大規模招警
朔州地處山西省西北部,是全國設市較晚的地市級城市之一,轄兩區、四縣、73個鄉鎮,人口172萬。
2006年年末,也就是朔州設市17年后,市、縣兩級公安機關擁有行政編制警察1200余名。按警察與人口占比計算,該市警力遠低于全國1.3‰的標準。時任朔州城市管理者意識到,基層警力嚴重不足或將影響當地經濟發展和社會轉型。
2007年2月,經市委、市政府審核批準,《朔州市公安機關招考人民警察工作實施方案》制定出臺。
《民生周刊》記者注意到,此次招考對象之一,是2007年應屆和往屆的全日制普通高等院校大學本科以上、公安院校大學專科以上的畢業生。所有報考者需具有朔州戶籍或為朔州籍貫。
而在年齡方面,招考實施方案規定,2007年應往屆畢業生必須在26歲以下,也就是1981年1月1日以后出生的群體方達到報考要求。
招考方案決定拿出300個全額事業編制,用以解決當地公安機關招警考試后所錄用警察的身份問題。
2007年3月24日,《朔州日報》第三版刊登了招考公告,所公布事項即為招考方案內容。
翌日,山西某省級媒體也配合發布了一條和朔州招錄警員有關的消息。消息稱,“一次性招錄如此多的人民警察在朔州建市以來還是第一次”。
其實,對于上世紀80年代出生的這代人而言,成為人民警察是很多人兒時的夢想。
1984年出生的顧朝陽說他自幼就崇拜警察,“上學那會兒,我看過的影視劇和文學作品幾乎都和警察有關,覺得這是一個無比神圣的職業。”2006年6月,作為一所本科院校的優秀畢業生,顧朝陽簽約國內某知名上市公司,成為當時全班第一個就業的人。
朔州城區人口數量并不多,人際關系網交織緊密,因此,警察招考一事早在招考方案出臺時就已經不是秘密,相信自己一定會勝出的顧朝陽于2007年2月底辭掉了上市公司的工作,回朔州老家復習備考。
林展飛與顧朝陽年齡相仿,求學于中部某省警校的他2005年畢業時并沒有對口單位接收,于是啟程南下赴廣東求職,受聘于一家大型民營企業。
因受過高等專業教育,加之掌握擒拿格斗技能,林展飛很快成為企業負責人身邊的得力干將,伴其出入重要商務場合。但林展飛告訴《民生周刊》:“我還是想做警察。”
與胡、林二人經歷不同,1983年出生的郝毅大學畢業后,考入朔州市一家參照公務員管理的正處級全額事業單位,擁有事業編制,每月的工資由當地財政部門直接打入工資卡。
“在原單位的確很輕松,但當時畢竟年輕,總覺得一個男人不該安逸地過一輩子。我認為,警察是一個充滿挑戰的職業。”2007年3月末,郝毅謝絕了領導的再三挽留,毅然辭職。
2007年3月24日,招考公告甫一發布,包括上述三人在內的很多朔州籍“80后”,均搶在報名截止日期前交上了自己的履歷材料。
被顛覆的職業警察夢
連過六關后,顧朝陽等人不僅進入了公示名單,而且排名靠前。公示期一過,當年6月,251名被錄用的人民警察開始了為期3個月的封閉式集訓。
訓練初始強度比較大,但他們沒有一個掉隊的,相反勁頭都挺足。“后來聽隊里的前輩說,我們這批人還算不上正式的警察,充其量就能解決事業編制,將來能不能轉正還不一定,勸我們訓練時不用那么拼。”顧朝陽等人回憶。
根據招考方案,只要是符合戶籍、學歷、年齡等要求,朔州2007年組織的這次人民警察招考是開放式的,加之可以解決事業編制,幾名招考公告發布前就已經在當地公安機關工作過的合同制警員,也報名參加考試并進入公示名單。訓練間歇,“80后”們會用“前輩”稱呼這幾名警員。
“報紙上說,招的是人民警察,而且報名、考試、體能、政審、公示都是人民警察招考時要走的程序,難道事業編制就不是正式警察嗎?”“80后”們圍坐在幾個“前輩”身旁追問。
“前輩”告訴他們,正式的人民警察得有行政編制,是國家公務員,有執法權,財政發工資,有警銜,能晉升,“可咱們啥都沒有,說白了就是給公安局干活的工作人員,而非職業警察。”
“如果是這樣,那報紙上為什么提人民警察字眼?直接說招工作人員不就得了。更何況,在筆試和體能測試環節,市里還請省人事廳、公安廳來監考。如果這樣,我們不就等于被市里騙了嗎?”這些“新警察”亂了陣腳。
“不提人民警察你們會報名嗎?再說報紙上寫得很清楚,招的是全額事業編制,這不能說市里騙了你們,只能說市里打了一個小小的擦邊球,畢竟地級市沒有招考行政編制警察的權限。”
這番解釋對于當時還對“體制”等概念一知半解的“80后”而言,一時很難完全理解。但是,這一現實很大程度上顛覆了這些集訓隊員的職業警察夢。
恰逢此時,山西省組織了一次招錄人民警察考試,按當時的各地市每個基層派出所分配兩名警察統計,朔州全市公安機關共獲得168個行政編制警察指標。
得知消息后,不甘心只做公安局工作人員的集訓隊員紛紛向訓練組織者請假,理由是準備參加此次省考。
多位警員代表向《民生周刊》證實,當年“鬧著參加省里錄警考試的隊員比較多,局領導、局政治處以及局人事科的負責人過來勸我們,說你們這批就是正式警察,行政編制馬上就下來了,參加省里的考試是多此一舉。”
于是,吃了定心丸的這批“80后”警員,就這樣與省考擦肩而過。
工資被“糅進”政法專項經費
集訓結束后,全體受訓隊員被統一安排到朔州市公安局所屬的各個警種。
林展飛等30名隊員去了市局直屬特警支隊,胡朝陽、郝毅等30名隊員被分配到市局交通警察支隊。余下隊員有的被分配到各分局直屬的機關、刑偵、交通、治安等部門、支隊,有的被安排在區、縣基層派出所。
事實上,在接下來的近兩年時間里,這批新警察沒有領到過一分錢工資,這讓為了報考人民警察而毅然決然辭掉工作的郝毅覺得“不太對勁了”。
“因為我在原單位是事業編制,辭職之前每月的工資都是財政直接打到工資卡,同樣是全額事業編制身份,進了交警隊不僅不發工資,而且連工資卡也沒有統一申辦。”
郝毅認為,與行政編制人員一樣,事業編是吃財政飯的,人員工資與人員所在單位并無交集,之所以連續欠發兩年工資,“要么是有事業編制但沒有落實到具體人頭,要么根本就沒有事業編制”。
郝毅說,他當時并不想把問題想得很壞,于是找到顧朝陽,在得知情況相同時,兩個人又聯系了其他集訓時的隊員,結果,“各警種都一樣”。
“先不用說行政編制能不能解決,眼前我們只想知道我們的事業編制去哪兒了?”被分配到朔州城區工作的100余名新警察代表找到了時任公安局領導,但之后被負責接待他們的局領導勸回。
受訪警員稱,時任局領導告訴他們,關于這批新招錄警員的身份問題,在多次例行局黨委會議已經討論過,“討論結果大概意思是,我們這批新警員將劃入行政編制序列,有沒有事業編制已經不重要,所欠發工資局里會想辦法補上。”
2009年夏天,各警種通知新警員前往所在警隊領取欠發工資。
顧朝陽說,他頗感意外的是,每個警員當場領到的都是現金,“隊領導說,其他警種發的也是現金。”
“這不符合財務要求。”郝毅判斷,“這筆錢一定不是由財政發的人頭工資,而是市局將200多人的工資打包后,以其他名義向財政申請的專項經費。”
果不其然,一些警察通過不同渠道了解到,該筆被拖欠的工資款是朔州市公安局以政法專項資金名義申請的。而在隨后的幾年時間里,通過預算,該局每年都會將他們全年工資“糅進”各種專項經費后,報請財政局撥款。
“如果只為拿工資,我們就不來當警察了!”采訪中,有警員代表告訴《民生周刊》,他們就編制問題再次找到市局相關領導,“領導說,我們的行政編制肯定會解決,只是時間問題。此前,我們可以享受事業編制待遇和福利,讓我們安心工作。”
行走在違法邊緣的執法者
《民生周刊》記者了解到,在基層,很多身在執法一線的警察,在接處警以及案件偵辦過程中都需要使用證明其合法身份的警官證,而限于現行人事制度,能夠持有警官證的均為行政編制序列的人民警察。因此,“安心工作,不過是局領導的一句安慰,實際上根本無法安心。”一位警員說。
作為警員代表,彭鶴集訓結束后被安排在朔州市公安局某分局刑偵支隊。雖然身為刑警,但他說8年來只要一靜下來就特別糾結,“我們是一群走在違法邊緣的執法者。”
“一次,我們去北京的看守所提人,對方說來者需要刷警官證才能進入。我當時是和隊長一起去的,只有一本警官證。因案情緊急,無奈我們只好與屬地公安局協商,借了一個有警官證的民警,在其配合下才將人提走。”
實際上,彭鶴所在的支隊有20余名刑警,有警官證的只有兩人。“根據規定,給嫌疑人做訊問筆錄的,必須是有警官證的正式警員。但案件多時,僅有的兩個同志根本忙不過來,只能我們上。”彭鶴說,現在辦案程序要求越來越嚴,即便檢察院不追究這些細節,到了法庭上,律師也會拿此說事,“不是正式警察,問訊取證環節就是非法的。”
身份上的尷尬也讓郝毅在案件處理上多次碰壁。
“我在交警隊事故科工作,在處理幾起逃逸案件時,需要調取沿街監控來判斷肇事者行車軌跡。天眼工程或是企事業單位的監控資料還比較好辦,但想要從一些私營業主自裝的監控系統調取資料困難就多了。一進店,老板首先問你要的就是警官證。你沒有,那就得找有證的來。等把支隊長找來,調回資料、分析,最佳戰機也就貽誤了。”
采訪中,有在基層派出所工作的警員代表稱,他們剛工作時,處理過幾次較為簡單的尋釁滋事案件,“雖然開著警車,但到現場當事人一見我們的肩章只是兩個拐,而且胸前沒警號,還以為是學員,氣焰反而更囂張。”
根據規定,非正式授銜民警其制服左右肩章為兩道“>”,學員只有一道。“后來我們再出警時就穿上正式民警的警服。”警員代表說,即便如此,一旦當事人在現場要他們出示警官證,“我們的執法底氣一下就沒有了”。
《民生周刊》記者了解到,2009年9月,朔州市編制辦曾根據山西省編制辦精神,以紅頭文件形式給當地公安局下達過400個公安專項編制,其中就包括“用以解決2007年以事業編制名義統一招考被錄用的人員所需編制”。
也就是說,至少從2010年起,顧朝陽等200余位警員就不再是一群行走在違法邊緣的執法者。
加上3年模棱兩可的事業編制過渡期,朔州“編內”警察如何被劃在編外長達8年之久?既然無執法主體資格,當地公安機關為何讓其奔赴執法一線?新任朔州市公安局局長的答復為何讓前去索要編制的警員感到“此事并非如此簡單”?對于顧朝陽等警員的遭遇,有關受訪單位在接受記者采訪時緣何欲言又止?相關問題,《民生周刊》將持續跟進報道。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警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