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尼卡通
《一個勺子》是近年國產電影的異數,不管從影像風格上還是表達內容上,你都無法對這部影片有一個準確定位。它有著獨立電影不加拋光的生猛,卻一點沒忘調動起類型電影的技法;它讓你看完電影有話想說,但又逼著你往深一步琢磨不沉溺于流俗的話題。它絕不是雙眼緊盯觀眾錢包的院線大路貨,可又生怕你沒看明白,掏心掏肺地對著你聲嘶力竭。
影片開場直接入題—當一個普通農民莫名被一個傻子死纏爛打地尾行,會發生什么事?這段戲拍得很有欺騙性:無配樂,大段抖動強烈的長鏡和生活化場景,鏡頭間的剪切點也似乎很隨意,怎么看都像是又一部獨立電影大師的實驗作品。但不同于藝術片常見的敘事碎片化或者干脆去敘事,這段戲的故事又很明確,甚至連類型片中讓觀眾熱熱身適應黑暗環境的時間都不給,像個綁匪似地硬把你架上車。等你慢慢回味過來時,故事的第一幕已經快結束了。陳建斌為了讓觀眾感同身受主角拉條子的無奈,甚至直接上來一個遠景定機位長鏡頭,逼著觀眾目睹跟蹤與被跟蹤的兩人慢騰騰地出畫入畫。這種煎熬的體驗,可比什么5D影院要來得真切多了。
如果再多來幾段這種風格的戲,保不齊傻子還沒送走,觀眾就先走光了。好在陳建斌收斂了,硬砸出了開場,后面的故事反倒可以靜下心娓娓道來。拉條子趕不走傻子,又怕傻子出事,只能一邊養著他一邊找他家人。此時,故事的另外一條線帶出來了:拉條子托城里的人精大頭哥給坐牢的兒子減刑,刑沒減成錢砸進去了,拉條子想把錢要回來。這條副線不僅跟主線形成了兩組追和被追關系的對照,而且在風格化上耍了小聰明。王學兵演的大頭哥基本只有側后方的鏡頭,他與拉條子的對話也全部都是在車上完成,不管是刪了戲還是開始就這么打算,反正幾組上車下車的重復對照下來,嘲諷的意味倒比老老實實正面對話更強烈了。從這部戲之前反復調檔的波折來看,也算是因禍得福吧。
好不容易,大頭哥帶來了傻子的“家人”,拉條子送走了傻子,卻又連續來了好幾撥人找拉條子要傻子,拉條子為應付他們的敲詐而疲于奔命。這時大家都看明白了,這是有人借傻子設騙局訛他,可偏偏他自己執迷不悟。忙活了半天,觀眾和拉條子都明白了:在這個人人精明利己的世上,拉條子才是這個勺子(傻子)。故事講到這分上,開場預設的寫實風已經被大量快速剪切、虛實結合的交叉蒙太奇以及意味深長的主觀鏡頭給打破了。原本以為看到的是批判現實主義的大西北原生態,看到最后發現是披著張陳年老皮襖的小劇場話劇。
其實,陳建斌想表達的主題絕不是類似《盲山》、《天狗》這樣依托于現實的強烈批判,而是試圖將人性從具體的社會環境中更加抽離出來,來講述一個有社會實驗性質的寓言,其實更類似卡爾維諾的《黑羊》。實在不是他的預想,荒誕才是真的目的。單看戲的話,這個目標毫無疑問已經達成:拉條子就像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天真漢,背負著極端的個性,又被推進到極端的情境中,他恍若一面鏡子,把周圍人精得冒煙的復雜心態照了個透。而在每一幕的節點,又時不時讓一個角色以莎劇丑角的姿態登臺,拿一句跟西北農村極度違和的“這就是人生”作為區隔,真是活學活用,把舞臺元素耍了個透。
在最后的高潮中,最傻的拉條子一番執著的追問無意中把最精明的大頭哥給蒙了,大頭哥竟然主動把吞下去的錢吐了出來。最傻和最精明的兩人無形中易了位置,荒誕和諷刺在這一場戲被推到頂點。
然而,這個故事能立得住,做出抽離感是很要緊的,因為哪怕故事按現實邏輯有再多的不合理,只要能進入其自身場域,邏輯自洽就沒有問題。在這個關口,開場鋪墊的自然主義風格就會出來搗亂了,每當你為后面的跳脫而入戲時,前面的影像卻總在提醒你“這似乎是寫實的”。一旦你被這冒頭的打岔勾走,在主題的理解上就始終會被諸如“傻子為什么要跟著他走”、“帶走傻子的到底是不是他家人”這些瑣屑糾纏。最要命的是,一旦現實邏輯介入了這極端情境,連最后大頭哥還錢這幕高潮的合理性都會遭到很大質疑。這方面,其實可以借鑒荷蘭導演亞歷斯·馮·華麥丹的作品,同樣是高度荒誕與寓言化的故事,盡可能把背景模糊,不要讓觀眾琢磨“為什么”、“怎么會”,而是直截了當地把故事擺在面前,愿者上鉤,愛咋咋地。
不過,處女作就能交出這份成績,而且又切切實實地說了個頗有意味的主題,陳建斌的導演事業還是頗為可期。這部在內容上抽離、影像卻偏寫實的割裂之作,等到陳建斌的導演風格成熟后再回頭看,或許就像是讓蔡尚君翻拍了《放大》,請王兵重導了《鬼子來了》一樣,諸種文本嵌套后反倒更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