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一丹
一九三七年“盧溝橋事變”后,在選擇蟄居北平的文人學者中,錢玄同并不那么引人注目。與他的老朋友周作人相比,錢氏雖也有留日背景,但始終沒有成為外界輿論關注的焦點,直至一九三九年初,其因突發腦溢血去世。關于北平淪陷時期錢玄同的表現,即所謂“晚節”問題,一直沒有太多爭議。因為錢氏去世不久,同年七月國民政府便發布褒揚令,表彰其學行:
國立北平師范大學教授錢玄同,品行高潔,學識湛深。抗戰軍興,適以宿病不良于行,未即離平。歷時既久,環境益堅,仍能潛修國學,永保清操。卒因蟄居抑郁,切齒仇讎,病體日頹,赍志長逝。溯其生平致力教育事業,歷二十馀載,所為文字,見重一時,不僅貽惠士林,實亦有功黨國,應予明令褒揚,以彰幽潛,而昭激勸。
這一褒揚令帶有蓋棺論定的性質,再加之抗戰勝利后,錢玄同的門生故友如魏建功、徐炳昶等人在回憶文章中提供的種種細節,似足以證明錢玄同之“晚節”不成問題。
然而一九九八年《魯迅研究月刊》上登載了謝村人的一篇文章,題為《“書齋生活及其危險”》,從錢玄同的一封佚信談起,認為從“五四”到三十年代,錢氏由新文化陣營中的一位“猛士”,蛻變為固守書齋的“隱士”,北平淪陷后,甚至倒退到“貳臣”的懸崖邊上,要不是死神向他伸出“援手”,極可能有墮入深淵的危險。謝氏文末再次強調錢玄同“死得其時”—“雖然已被污水弄臟了鞋襪,但未遭滅頂之災;否則在日寇的威脅利誘之下,未必不會成為第二個周作人!”
謝村人這篇“判決書似的文字”立即引發爭議,《魯迅研究月刊》上隨后登出兩篇與之“商榷”的文章,大段征引徐炳昶、魏建功等人的回憶文章及國民政府的褒揚令,捍衛錢玄同之“晚節”。但這兩篇商榷文章,并未直接回應謝村人指出的一個“污點”:據《周作人年譜》,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九日錢玄同接受“親日分子”何克之的邀請,出席了有“日本右翼分子”山崎宇佐和文化漢奸參加的宴會。這次“灰色”的宴會,是謝村人斷定錢玄同有可能淪為“周作人第二”的唯一證據。不對這一宴會的性質加以考察,盡管有官方的褒揚令做護符,僅憑親友的回憶,也難以完全洗清錢玄同的“污名”。要弄清此次宴會的性質及出席者的身份,不能僅針對事件本身,尚需大致了解北平淪陷后錢玄同的日常生活。
關于這次“灰色”的宴會,謝村人依據的是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九日周作人日記所載:“午往玉華臺,赴中國大學校長何其鞏之招宴,同座有山崎宇佐、羅文仲、孫蜀丞、方宗鰲、夏明家、錢玄同、沈兼士。”為支持自己的論斷,謝氏對這條日記略做改編,先給招集者何其鞏貼上“親日分子”的標簽,又在“山崎宇佐”這個日本名字前冠以“右翼分子”的頭銜,其余赴宴者則一律歸為“文化漢奸”。這種貼標簽的辦法似乎太隨意了,謝村人并未逐一考察出席者的真實身份,便急于為此次宴會定性。
問題在于謝村人依據的其實是《周作人年譜》之轉述,而非日記原文。山崎宇佐的身份背景雖尚待查明,但極有可能是兩個人!周作人日記中涉及日本人的,如是相交甚淺或不甚知名者,往往用姓氏表述,而“山崎”、“宇佐”都是日本較常見的姓(日記原文無標點,“宇”字是補寫的)。并且《年譜》轉述此事時,只列出赴宴者的名單,竟略去了日記原文中極緊要的半行字:“略談及孔德華北訟事。”這句話實已點出何其鞏招集此次宴會的緣由,容后詳考。
事實上,時任中國大學校長的何其鞏在政軍兩界有著極復雜的社會關系,淪陷時期其在北平文教界扮演的角色,絕非“親日分子”這一標簽所能概括。在招集此次宴會前不久,何其鞏曾以“前華北大學校長”的身份,應邀出席了一九三八年二月九日日本大阪每日新聞社組織的“更生中國文化建設座談會”。而周作人正是因為在這個座談會上露面,遂被判定為“文化漢奸”,收到武漢文化界發出的驅逐令及十八位作家聯名簽署的公開信。
需要追問的是,在被占領的非常事態下,出席日方組織的文化活動或有日本人在場的宴會,對周作人、何其鞏等人而言,是否意在表明某種“合作”的政治姿態,或者說是否構成某種心理障礙?其實就在出席所謂“更生中國文化建設座談會”的前一天,據周作人日記所載,其“應山室之招”,同座有錢稻孫、蘇民生、洪炎秋、新見、西川、佐藤、木村、富田、菊池等共十人。又如同年七月七日下午周氏往北京飯店,應日本改造社社長山本實彥之招,“來者尚有山崎、村上共四人”。由此可見事變后,周作人并未杜門用晦,斷絕與日本文化人的往來。相較之下,在錢玄同日記中,北平淪陷后出席有日本人在座的宴會,僅此一例。
除了考察赴宴者的身份背景,更重要的是何其鞏以什么名義,或借什么由頭招集三月二十九日這次宴會。無巧不巧的是,錢玄同日記只記到三月二十八日,此后有近一個月沒有寫日記。這種間斷在他的日記中很常見,或是因為身體不適,或就是因為一個“懶”字,不能持之以恒。但淪陷時期錢玄同日記中的空白,比事變前又多了一層闡釋空間。如“七七事變”后,從七月十九日到八月末,他有四十來天沒有記日記。直至九月一日續寫時,錢玄同聲稱:“這四十日之中,應與《春秋》桓四、桓七不書秋冬同例也(以后也還如此)。”所謂“《春秋》桓四、桓七不書秋冬”有何寓意?按宋儒的說法:
問:“桓四年無秋冬,如何?”曰:“圣人作經備四時也。如桓不道,背逆天理,故不書秋冬。《春秋》只有兩處如此,皆言其無天理也。”(《河南程氏遺書》卷二十二下,伊川先生語)
故“不書秋冬”乃春秋筆法。錢玄同日記中的這段空白,非一般意義上的間斷,實有意為之。從七月十九日到八月末,正值北平“籠城”前后,其間有兩個關鍵的時間點:七月二十九日駐守北平的二十九軍撤退,八月八日日軍進駐北平。錢氏日記的此次間斷,是以春秋筆法—“不書”,“言其無天理也”。
問題在于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九日錢玄同赴宴當天及其后一個月沒寫日記,是有意識地“不書”,還是單純“未記”?錢氏對此未做交代,故只能從此前此后的日記中尋找與這次宴會相關的線索。有研究者從三月二十三日的錢玄同日記中發現似與此次宴會相關的信息:當天周作人與錢玄同商量“同訪何其鞏,為孔德事也,在何家見”(邱巍:《境遇中的民族主義—從錢玄同的晚節說起》)。遂斷言三月二十九日的宴會應當正是“在何家見”的最終結果。這一發現雖利用了一手材料,但斷句有誤,當日周、錢二人已拜訪何其鞏,并“在何家見姚惜抱致陳碩士信手跡”。故三月二十九日何其鞏招宴,確與孔德事相關,但并非“在何家見”的最終結果。
三月二十三日周作人、錢玄同“同訪何其鞏”,為孔德何事?除了設宴者何其鞏,值得注意的是,三月二十九日赴宴者中,孫蜀丞的名字也在這一時期的錢玄同日記里頻頻出現,且與“孔德事”相關。如五月八日“訪孫蜀丞,為孔德訟事”;五月十日至輔仁大學,“因前日約定周(作人)、錢(玄同)、沈(兼士)、孫(蜀丞)在今日上午會于該校,為孔德和解事也”;五月十一日“為孔德事,乘汽車訪豈(周作人)、訪孫(蜀丞)”;五月十三日“得孫(蜀丞)電話,知一切手續均辦妥,專候孔德付錢矣”;五月十四日“至孔德,取五百五十元,至知老(周作人)處,孫(蜀丞)亦來”;五月十五日“至孫蜀丞處,孔德與華北事畢矣”。五月十六日錢玄同日記稱:
孔德訟事已了。今晚中人何其鞏因調停此事已畢,約雙方人在其家吃飯。我因傷不能往,電話約知堂來家,請其轉達。
可見這一時期錢玄同、周作人屢屢造訪何其鞏、孫蜀丞,都是為“孔德與華北事”。五月二十六日“孔、華訟事,今日已開調解庭,完矣”。
所謂“孔、華訟事”緣何而起?錢玄同、周作人、何其鞏、孫蜀丞在此案中各自飾演何種角色?錢玄同日記對此事語焉不詳。所幸河北檔案館存有一份涉及北平孔德學校與華北學院房產糾紛的和解筆錄。據已公開發表的檔案記載,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六日,時任孔德學校校長的周作人和華北學院法定代理人何其鞏,因房屋借用權的民事糾紛,最終達成和解。和解內容為:“被上訴人(華北學院)對于宗人府房屋借用權,情愿永遠讓與孔德學校。”
何其鞏時任中國大學校長,為何在“孔、華訟事”中充當中間人,且作為華北學院的法定代理人出庭?因一九三七年八月底,華北學院被迫遷至城南湖廣會館,其在京校舍由中國大學代管。而孫蜀丞在“七七事變”后接任中國大學國文系主任,故亦與此案有關。一九三八年六月三日周作人“為孔德了結華北案”設宴于承華園,回請何其鞏、孫蜀丞諸人。由此可見三月二十九日何其鞏招宴,不過是為調停孔德學院與華北學院的房產糾紛。謝村人據此質疑錢玄同之“晚節”,無疑不太了解淪陷時期的生活常態及文教界錯綜復雜的人事背景。
盡管錢玄同聲稱仿效春秋筆法,“不書秋冬”,但在一些特殊的時間點上,仍瞥見到“淪陷”在北平城中投下的陰影。如一九三七年九月十九日為舊歷中秋節,錢玄同在日記中寫道:“‘ ’特令全市商店掛燈結彩以志慶祝,借紀念東方文化之佳節也。”引號中的空白,即秉持“不書秋冬”的原則。同日,中山公園改名為“北平公園”,東廠胡同改稱“東昌胡同”。九月二十四日云“今日道路又掛紅燈”,其自孔德歸家時,行經東安市場前,見高懸白布匾,文曰:“慶祝陷落保定府”。十一月八日街上張貼“慶祝太原陷落”之布文。十二月七日錢氏路經北大一院,見門首有“皇軍”站崗。
這些淪陷的陰影在錢玄同日記中一閃而過,往往是干癟的一行文字,紀實性的,不加評論,不帶情感色彩,有時略含反諷。其著墨較多的場景,是南京陷落前后及偽“中華民國臨時政府”的成立。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一日,錢玄同從報上得知南京陷落的消息,“九時警察署大放鞭炮慶祝”,“入晚每家門首至少須懸方形紅燈一盞”,次日中午各校學生須至中央公園舉行游行慶祝。第二天又聽說南京尚未陷落,“故今日游行及提燈之慶祝均不舉行”。錢玄同至中央公園散步,“見甚清靜,空氣甚佳”。十二月十三日至孔德,與同事談話間,警察忽來傳話,命學校準備五色旗。翌日“晨起,出胡同口一看,見滿街都掛五色旗”,午后途經中南海門前,見已掛出“中華民國臨時政府”的招牌。十二月十五日天安門開慶祝大會,學校放假,警察送來太陽與五色交叉之旗,令各家貼于門首。
但淪陷這種軍事占領的非常狀態,久而久之會成為一種波瀾不驚的生活常態。從淪陷時期的錢玄同日記中,我們看到更多的是一個宿病纏身的讀書人在占領區的日常生活:每日奔走于家、宿舍、學校、醫院之間;順道拜訪老友,一談就談三四個小時;身體不適或遇大風、雨雪天,便在室內清理書籍雜物,倦時倚在床上亂翻書;偶爾去東安市場購物,舊歷正月間照例“巡閱”廠甸東、西兩路。
僅以逛廠甸為例,來看事變對讀書人的日常生活影響到什么程度。一九三八年二月八日錢玄同給周作人寫信說:“嗚呼,計我生之逛廠甸書攤也,今歲蓋第廿五次矣”,“前廿四次總算努力,而今年則七日之中僅逛三次,每次只逛一路,噫,何其頹唐也!”據錢玄同之子錢秉雄回憶,自一九一三年錢玄同北上進京后,一住就是二十來年,沒有去過比天津更遠的地方,北京成了他的第二故鄉。除了喜歡北方的氣候及在此地結識的諸多好友,更吸引錢玄同的是北京的書肆,尤其是每年春節的廠甸。因酷愛逛廠甸,錢玄同被戲封為“廠甸巡閱使”。而一九三八年廠甸書市之光景與事變前有何不同?據錢玄同考察:“今年有些熟書攤均未擺,而擺者我有許多多不相識,故您過年好哇,要什么好書啦,今年還是第一次來吧,種種應酬話很少聽見,此與往年不同者也。”
一九三八年二月一日,即陰歷正月二號,“廠甸巡閱使”錢玄同向周作人匯報:“今天冒了寒風,為首次之巡閱,居然有所得,不亦快哉!”興奮之情溢于言表。其首次“巡閱”所得,系黃遵憲《日本雜事詩》改定本。二月五日錢玄同逛廠甸東路及土地祠,購書七種,最得意的是新鐫《康南海先生傳》,萬木草堂刊本。此日錢氏從下午一時逛到六時半回家,足足逛了五個半小時,體力驚人,并于廠甸晤唐蘭、劉文典。次日十二時半又至廠甸,巡閱西路,購得《陳石遺年譜》及戊戌至己亥年《清議報》原本。二月八日專程去買《清議報》全編殘本。十日下午三時逛廠甸東路,略及土地祠,毫無所得。十二日下午略瀏覽西路,購得日本田口卯吉之《中國文明小史》(廣智書局譯本)及《昌言報》、《東亞時報》各一期,遇劉盼遂。二月十三日午飯后,頭漲胸悶,仍至廠甸東路一巡。二月十五日本是廠甸書市結束之期,錢玄同得知今年延長十天,至二月二十四日方散。二月二十二日為其該年最末一次巡視,土地祠中已無人擺攤,道旁的書攤大約比元宵節以前減半。照錢玄同日記統計,一九三八年正月二十五日間,其分別“巡閱”廠甸東西兩路及土地祠,共計十次,較事變前何嘗有“頹唐”之象!唯有從書信日記中體會知識階層的生活實感—或許有悖于局外人對淪陷北平的想象,才能更真切地理解事變后讀書人的出處選擇及倫理境遇。
在表彰錢玄同的“晚節”時,一般會舉魏建功回憶文章中的一個細節: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其動身離平前,錢玄同要他刻一方圖章,就刻“錢夏玄同”四個字,借以表明恢復自己的舊名。對于這方印的寓意,魏建功以為,“錢夏”是錢玄同從事排滿革命時期的名字,自從一九三七年八月八日日軍進駐北平,“他又再拿來表示一個新的民族分野”。至于“夏”字之來歷,周作人在《餅齋的名號》中解釋得更清楚:錢玄同赴日本留學,受種族革命之熏陶,另取光復派之號曰“漢一”;及從章太炎求學,乃知古人名字相應,又由“漢一”而想到“夏”字。可見以“夏”為名,在錢玄同這里,帶有“漢一”即“排滿”的胎記。北平淪陷后恢復這一舊名,則是在事變刺激下,晚清經驗的某種復活。
淪陷時期錢玄同最重要的學術工作是編輯《劉申叔遺書》。一九三四年其與鄭裕孚(負責校對《遺書》者)通信商量是否刊行劉師培的《攘書》時,稱《攘書》之名,取義于“攘夷”:
夫泛言攘夷,此在任何時代,皆不失其價值。即以今日而論,抗日非攘夷乎?打倒帝國主義非攘夷乎?
在錢玄同看來,劉師培之《攘書》不僅有其學術價值,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抗日戰爭的語境中,更有其現實意義。“攘夷”的內涵,遠超出晚清狹隘的種族主義;在世界大同之日降臨以前,幾乎可與同以國家為邊界的民族主義畫上等號。《攘書》作為劉師培早年以學術鼓吹革命的業績,在錢玄同眼里,不同于空洞淺薄的宣傳標語,其發揮“攘夷”之義,“類皆原本學術,根柢遙深”,乃“純然學者之言”,而非革命家的一句口號。
一九三六年章太炎去世后,錢玄同所擬的挽聯中,亦將“排滿”與“抗日”并舉,著力表彰其師之“攘夷”思想:“先師尊重歷史,志切攘夷,早年排滿,晚年抗日,有功于中華民族甚大。”而此思想得力于《春秋》。一九三七年事變前夕,錢玄同重溫三十多年前看過的鄒容《革命軍》,感嘆晚清“雖持極端排滿論者,亦不至于今日之富于保守性”。他認為辛亥以前抱“一民”(民族)主義者,雖不及孫中山之“三民主義”,至少是“二民主義”,兼有民族、民權二義。章、劉、鄒等人標舉的排滿革命,均非單純的種族革命。即便《國粹學報》之鄧實、黃節“亦尚略有新思想”。專以反清復明為宗旨者,唯有南社諸詩翁及各地會黨勢力而已。錢玄同對“攘夷”二字的重新界定,無疑是針對三十年代過于“保守”的民族主義。
在力主刊行《攘書》的那封信中,錢玄同談及劉師培的“晚節”問題,他推測反對刊行者之用心,“實因申叔晚節之有虧,恐人見其早年之鼓吹革命而譏其后之變節耳”。至于如何評判劉師培之“變節”,據錢玄同總結,大約有三派。甲派謂劉氏為群小及艷妻(何震)所累,以致陷入泥潭,無法自拔,并非他個人之罪責。甲派之代表是蔡元培,其對劉師培始終如一,持諒解態度。丙派則始終敵視,而乙派的態度有個變化的過程,“始惡之而終諒之”:
當時聞其變節而頗致詆毀,逮革命既成,往事已成陳跡,而敬其學問之博深,諒其環境之惡劣,更念及舊之交誼,釋怨復交,仍如曩昔。
錢玄同坦言自己是乙派中人,“昔年曾與之割席”,表明其政治立場。而“終諒”之前提,首先是時移境遷,“革命既成”,劉師培的“變節”已成歷史上之陳跡。其次,錢玄同再三強調學問與政治、思想與行事的區別,以為“行事之善惡,時過境遷,即歸消滅,而學問則亙古常新也”。既然劉師培之行事已成陳跡,無損于其學術文章的價值。
錢玄同及章、劉一輩皆是過渡時代中人,出入于政、學之間,其前后之主張、行動之宗旨難免隨一時一地之思想、感情,尤其是外在環境之劇變而更易。始激進而后保守,始革命而后不革命,乃至反革命者,絕非劉師培一人。即便是此輩人中腳力最好,緊攆著時代往前跑的梁啟超,“始而保皇,繼而立憲,與革命黨大打筆墨官司,而民國以來乃擁護共和”,善變如此。梁啟超之保皇、劉師培之變節,在民國初年,“因時代較近,故詆毀者甚眾”;二十年后,對于二人清季之所作所為,已知者甚少,“即真知之亦甚隔膜,即不隔膜而怨恨之念亦不復萌生,但見其學問之淵深而敬之矣”。
對于劉師培的“變節”,錢玄同所以能“釋怨復交”,還涉及公誼與私情之取舍。假如錢玄同目睹周作人之“落水”,他會持何種立場?按照錢玄同對知堂學問文章之欣賞,對其環境包括所謂家累及輿論壓力之同情,更考慮到二人數十年之交誼,很可能“始惡之而終諒之”。不過諒解恐怕要等到抗戰勝利,甚或是新中國成立后。但抗日畢竟不同于排滿,“攘夷”與民族主義無法真的畫上等號,故周作人之“落水”也難以與劉師培的“變節”等量視之。中日間的那場戰爭,可以說到目前為止尚未結束,因為引發戰爭的那些導火索還在。時過“境未遷”,周作人之“落水”還沒有成為陳跡,錢玄同的“晚節”仍招致非議,盡管后來者對他們在淪陷下的處境與心境更為隔膜。
(《錢玄同日記》影印本,北京魯迅博物館編,福建教育出版社二零零二年版;《錢玄同日記》整理本,楊天石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二零一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