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大師”和“他的國”

張誠

2015年7月9日，“大師”王林的弟子、萍鄉豪商鄒勇遭綁架殺害，拋尸浩渺的鄱陽湖中。據萍鄉警方7月16日通報，劉峰（浙江溫州人）、朱禮通（江西上饒人）有重大作案嫌疑。而經警方進一步偵查，黃鈺剛（深圳市人）、王林（香港居民）涉及此案。

警方通告中所說的王林，正是萍鄉市蘆溪縣名赫一時、嗜好與頂級政商娛樂圈名流合影的氣功“大師”。7月15日凌晨3時，警方動用了40名特警，將王林控制。無論事情將如何發展，“大師”已被徹底祛魅。

這并非王林第一次身陷囹圄，他的“得道”，正始于一次牢獄之災。

據王林身邊人士介紹，王林祖籍萍鄉蘆溪縣，1952年出生于一個銀匠之家，1968年（一說是1965年），王林作為知青被下放到宜豐縣石花尖墾殖場勞動。

關于王林的“特異功能”，一種說法是7歲時到峨眉山拜師習得，另一種說法，則是在獄中向高人學會。不過，峨眉山武術研究會會長汪健曾表示，峨眉山的道教活動早在幾百年前就已經絕技，目前山上并沒有什么特異功能修煉者。

1979年，27歲的王林因為詐騙和侮辱婦女罪被判入獄。在南昌洪城監獄服刑期間，王林將監獄管教洗腦，收為徒弟，還謊稱能為其變老婆。1985年，王林成功越獄，事后，雖被抓回，卻在監獄里名聲大噪。他還利用“特異功能”上演了除夕變出酒肉、隔墻“發功治病”的戲碼。

當時還是洪城監獄監獄長的丁鑫發也來找他治病，這也是王林第一個認識并結為好友的官員，王林的名聲，漸漸在南昌的公檢法系統中傳開。

1987年，適逢全國的“氣功熱”，不少人頭頂高壓鍋訓練神功。熱潮之下，當時的南昌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領導、兩辦主任、秘書長、科委、科協的一干負責人，專門去洪城監獄測試王林。測試后，王林被作為特殊人才假釋出獄。

因被官員熱捧，出獄之后，王林立刻成了南昌市公安局顧問、南昌市氣功科學研究會顧問、江西省氣功學會副理事長等。

而后，江西省行政學院還聘請王林，這所學校是“江西省培訓、輪訓領導干部的主陣地”。時任江西行政學院院辦公室秘書冷淑蓮表示，學院的教職員工、江西省市領導和省外的來賓，多次觀看了王林意念搬運的表演。

還有一位當年參加培訓的官員回憶，1990年代初，江西省委曾安排正縣級以上官員培訓，上午學習文件，下午安排王林的氣功課。

王林的“恩人”丁鑫發從1992年至2001年，擔任江西省公安廳廳長。1995年，丁鑫發接受《南昌晚報》采訪時，曾稱已觀看王林20多次“變蛇”。

王林的另一位“恩公”則是時任江西省委副書記的劉方仁，據稱1990年代初，他把王林推薦給時任國家體委主任伍紹祖看病，讓王林的知名度再次進階。

此后，劉方仁調任貴州省委書記。2002年，王林在自己出版的書中稱“貴州省委書記劉方仁是王林大師十多年來的知心好友”。

其他的省級官員也曾為王林題字或作傳。比如時任江西省政協副主席葉學齡為《中國人》作序。時任江西省副省長胡長清，則為王林題字：“氣貫長虹，功大無邊”。

自此，“大師”的光環籠罩在了王林的頭上，一大批政界、商界、演藝界名流，紛至沓來，王林也十分笑納“大師”的名號，出口便是“我王林大師”，比如他的名句：“我王林大師走遍了全世界所有國家，有無數朋友，沒什么可擔心的。”

但他的老朋友中，很多人過得并不好：劉方仁因受賄罪2004年被判處無期徒刑;丁鑫發因受賄罪于2006年獲刑17年;那位題字的副省長胡長清更因受賄罪，早在2000年就被執行死刑;原鐵道部部長劉志軍，也因受賄，于2013年7月被判死緩。

20世紀90年代，出獄之后，王林在老家蘆溪縣大興土木，富麗堂皇的“王府”堂而皇之地坐落在了縣政府隔壁。占地面積與縣政府不遑多讓。

7月17日，《南風窗》特約記者登上縣政府的頂樓陽臺眺望“王府”全貌：“王府”坐北朝南，門樓是一幢兩層建筑，高有7米，寬接近50米，墻體顏色被刷成了金黃色;進入門樓，是一個占地1畝左右的大院，大院中間有一花壇，花壇上有三塊太湖石，兩株翠柏;主體建筑是一個五層高的樓房，超過30間房間;主樓之后，是一個小巧別致的后花園，池塘里飼養著數百條錦鯉;后花園之后，是一大片樹林和一塊魚塘，樹林之下，依稀能見到雞鴨鵝等家禽。

“王府”對門的鄰居說，“王府”大體建設于1990年代初，原本沒有門樓，只有一個大圍墻，把院落包起來。在2011年左右，“王府”重新改建，將圍墻改成二層門樓，刷成金色的大門上，刻上了“王府”二字，還鑲上了一條五爪金龍。但因為鄒勇鬧事，2013年11月左右，“王府”二字已被抹去，王林也再沒有回到蘆溪“王府”居住。

在蘆溪人眼里，2013年以前，王林常常以一個“鄉紳”的形象出現在眾人的面前，蘆溪像是他的“國”，因為擁有神秘的技藝，以及一圈高大上的朋友，讓王林在當地叱咤風云。

蘆溪當地，有一個王林崇拜者的微信群，人數近百人，老白（化名）正是群友之一。他告訴記者，在2013年以前的十來年時間里，幾乎每到逢年過節的時候，王林都會拿出五六百萬元現金做善事：“主要是發給縣里的五保戶和生活有困難的人，每個人發點魚，發點油，還給500元現金”。

“鄒勇鬧事之前，‘王府’幾乎是不設防的，每到年初一，不管誰家小孩去敲門拜年，不論是王林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王林都會給上一兩百元壓歲錢。王林沒有什么界限，當官的，黑社會，只要誰過去，他那邊就接待你，他是個平易近人的小老頭。所以當時《新京報》的記者敲門采訪的時候，他就接待了。” 老白的這個說法，也得到了王林鄰居們的證實。

但王林的財產到底從何而來？老白卻并不清楚。2013年，王林在香港接受專訪時表示，他的財產一部分源自南下粵港兩地炒房;另一半則來自出國給東南亞高官看病。

魔術在萍鄉幾乎隨處可見，在市中心的鵝湖公園，記者就看到一個街頭魔術藝人，將手中的一條絲巾換到了隔著好幾米外的小女孩身上。一個碗蓋住的核桃數量，也能突然從兩個變成三個。

老白說，王林練的是“茅山術”。在當地，還有一個姓林的“法師”，會這套“茅山術”把戲：比如空酒杯里會突然出現酒，怎么喝也喝不完;再比如把電燈泡打碎了生吞，喝一口水就完全沒事。但這些法師一般不會將這些幻術輕示于人，他們因此也難受到追捧。

萍鄉城，萍水河穿城而過。1300多年前的初唐，大才子王勃在江西撰寫的《滕王閣序》中，有語“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但2002年，萍鄉煤炭商人鄒勇與王林的一次“萍水相逢”般的飯局，卻成了兩人噩夢的開始。

這場飯局結束后，王林表演了一套能讓電梯自動上下的技藝，這讓鄒勇看得目瞪口呆。而王林的高端政商關系圈，也讓鄒勇心生向往。

鄒勇出生于1969年7月。生前，鄒勇曾告訴媒體，他的生母在他11歲時就因病去世，鄒家姐弟四人隨父親與繼母生活。但繼母對他并不好，總讓他挨餓。母親的病痛、繼母的刻薄與父親的毒打伴隨著鄒勇的童年。鄒勇曾練過武術，他似乎對民間流傳的神秘技藝都很癡迷。

13歲時，初中還沒上完，鄒勇就輟學進入社會，因為“能折騰”、“講義氣”，他迅速籠絡了一幫兄弟。此前媒體報道稱，早期和鄒勇一起打拼的張慶說，鄒勇的第一桶金就來自于煤炭，但靠的是煤炭造假，將劣質煤替換一部分優質煤，以次充好。而要完成這一道“工序”，張慶也坦承當時“禮也沒有少送。”

鄒勇的前妻李蘆萍告訴記者，當初（1995年）認識鄒勇時，他尚一窮二白，兩人結婚，還住鄒勇老家的舊房子。鄒勇生意的起色，是到了2000年以后。

2000年，鄒勇成立了萍鄉市天宇燃料有限公司，當時公司的注冊資本僅50萬元，員工13名。2002年，他將業務拓展到了醴陵，在當地收購了一家煤礦，成立了一家運輸公司。之后，他又成立了燃料公司，開辦洗煤廠，到了2005年，他公司的注冊資本已達到11673萬元。

李蘆萍也坦承，鄒勇在最開始的時候，是非常崇拜王林的，因為王林人脈很廣，認識很多名人，能量很大，“我們一起去看王林屋后的那座建勛寺的落成儀式，那時候趙薇、李冰冰那些明星都來參加了，我還和他們一起吃了飯。我們就覺得他能量很大，認識的人很多”。

于是，2009年12月18日，鄒勇攜33.3333萬元的紅包拜師，成為王林的“關門弟子”，當年年底，鄒勇在王林的密室里學了兩天三夜的“法術”。

但鄒勇和王林的“蜜月期”，幾乎從拜師之后不久就結束了。李蘆萍坦承，在成為王林弟子之后，鄒勇與王林的關系不斷地交惡，就連他們夫妻倆的關系，也最終走向了末路。

“王林教鄒勇的法術，就是在密室里用板凳不斷地敲打自己的身體，拜師之后有八九個月的時間，鄒勇幾乎每天都要‘閉關’練這個工夫，并且練這個工夫，還要禁絕女色，專心致志，即使出差，他都會帶著板凳，板凳都不知道摔壞了多少把，但功夫依然沒有練成。”

李蘆萍告訴記者，王林的貪婪，曾讓她印象深刻：“2010年初，鄒勇出差回來，帶著一個非常大的翡翠項鏈，我曾想把項鏈要過來，但鄒勇拒絕，說帶這樣貴重的項鏈，會引來麻煩，我問這個項鏈到底有多貴，他就不吱聲，我猜這個項鏈至少有幾百萬元。但過了幾天，鄒勇回來之后，我就發現項鏈不見了，便問鄒勇，當時鄒勇只說了一句話：什么貴重的東西都不能見師父的面。我就知道，項鏈已經被王林拿走了。鄒勇是那種被人占了便宜愛悶在心里面的人。”

在事業上，因為王林“薦人不當”，也讓鄒勇陷入了困局。

2013年，鄒勇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坦承，王林將他介紹給劉志軍，為他的贛西電煤項目申請一條鐵路專線。但這項工程在2011年建成后不久，僅僅試營運了幾個月，劉志軍就倒臺了。鄒勇的朋友稱，這個投資了6個億的項目，到頭來卻因為沒有真正投產，最終讓鄒勇的資金鏈斷裂。7月17日，記者來到贛西電煤項目工廠時，也發現工廠完全處于停工狀態，一位看門人表示，員工目前已經被欠薪9個月。

此外，2011年10月，鄒勇與李蘆萍也協議離婚。感情、生意上的挫折，練不成的法術、加上師父的作為，讓鄒勇最終決定與王林決裂。

從2013年7月開始，鄒勇陸續向媒體曝光了王林的“非法持有槍支”、“非法行醫”、“行賄”、“詐騙”，還多次跑到王府“逼債”。

2014年12月11日，鄒勇率百余人圍堵王林在江西萍鄉的豪宅討債，并用一輛皮卡堵死豪宅門口，門口拉著兩條橫幅，上面寫著“王林騙子，欠債還錢”等大大小小30多張討債的紙條。最引人注目的是貼在左邊墻上的一張紙條，標題是“王林所欠鄒勇賬物明細表”，合計1億元。

王林此前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表示，鄒勇來鬧，是因為“劉志軍被抓了，他的事情沒搞好，我要負責。”

此外，王林矢口否認自己欠鄒勇的錢：“我王大師從來沒有欠過別人任何錢，只有別人欠我錢。他的公司一直沒有盈利，他欠別人的錢。他帶人到我家，對那些人說，王林欠我錢，我欠你們的錢，我們把錢要了一人一半。”

而這三年來，鄒勇與王林共有四樁官司相繼開庭，分別是江西的3300萬元別墅購買糾紛案、深圳1400余萬裝修款糾紛案、鄒勇訴王林售賣給他1840萬元假酒糾紛案、香港1100萬港元的公寓樓歸屬案。這些官司的結果，都是王林獲勝。

7月9日，就在過完46歲生日后的第三天，鄒勇就被綁架，遭到殘忍殺害。王林與黃鈺剛的多段錄音和協議顯示，王林希望黃鈺剛搜集鄒勇的各種犯罪證據，并將鄒勇判重刑，并沒有直接表示要綁架鄒勇。但此前的媒體報道卻說，在鄒勇遇害兩天后，王林曾在深圳見過劉、朱二人。

李蘆萍則表示，在鄒勇遇害前，他曾信誓旦旦地對自己說，王林馬上就要被抓起來了。但他卻并沒有感到危難將近。

王林此刻仍被羈押在萍鄉市看守所。7月21日早晨9時30分許，王林的法律顧問李建輝與王林家人委托的律師陳有西獲準與王林見面，李建輝表示王林目前狀態很好。而陳有西則稱“相對于網上傳言，案情可能會有重大逆轉”，“我一般不接完全沒把握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