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
人物簡介
秦明,1981年生,安徽省公安廳主檢法醫師,出版“法醫秦明”系列:《尸語者》《無聲的證詞》《第十一根手指》《清道夫》等。從法醫先鋒到網絡作家,他讓人們逐漸了解法醫群體。“萬劫不復有鬼手,太平人間存佛心”是對他最好的詮釋。
秦明給自己起的網名叫老秦,其實他并不老,只有34歲,微博頭像是一個帶黑框眼鏡、穿白大褂飛奔疾馳的平頭小伙子。他是安徽省公安廳的一名法醫,因“法醫秦明”系列小說以及活躍的微博而廣為人知。
4月26日,他在杭州做活動,估計樂壞了附近的賣菜大叔們。“粉絲”人手一束芹菜歡迎他,“芹菜”是秦明的“粉絲”通過微博票選給自己取的名字。
第二天,《環球人物》記者見到秦明的時候,他是一副路人甲的樣子:騎電動車上班,深色襯衫,挎著個包,有點睡眼惺忪。“昨天從杭州開車回來,花了七八個小時,在杭州市里找不著路了。”
“人們都覺得法醫神秘,其實我們都是普通人。”現實中的秦明,有點為體重擔憂,看到領導繞著走,也偶爾會因待遇發點牢騷。提到寫書給他生活帶來的改變,他直言不諱而且一本正經地說:“寫書的收入比工資高不少啊,我寫一本書,也抵上好幾年的工資。但我寫書不是為了這錢。”他上班的收入是每月3700元工資加上400元加班費。在微博上,他會調侃、會賣萌。曾有網友玩笑似的向他求證:“拿頭撞墻可以每小時消耗150卡路里?”他回復說:“輕則消耗150ml甘露醇注射液(可用于治療腦水腫),重則消耗150元火化費。”
為了秦明長大后干什么這事,他的父母曾經沒少爭論。母親是護士長,想讓他當醫生;父親是個刑警,想讓他當警察。1998年高考結束,父親把報志愿這事給壟斷了——提前錄取:中國公安大學、中國警官大學;重點:安徽大學法律系;普通:皖南醫學院法醫學系;中專:安徽省警校。
因為視力沒達到1.5,提前錄取落空了,也沒達到重點線。最終,秦明去了皖南醫學院法醫學系,也算是滿足了父母雙方的心愿。爸爸曾開解他:“學醫也挺好,醫學院女生多,畢業可以帶個女朋友回家。”秦明也按指示辦了,妻子是小他兩屆的師妹。
到了學校,秦明才知道,全班40人,只有他是第一志愿報考的。但實際上,他也不太清楚法醫到底是干什么的。大一暑假的一次見習經歷,讓他對這個職業刮目相看。那天,秦明跟著師傅出現場,一名18歲的少年在一場群毆中中刀死亡。這是秦明第一次參與解剖,在解剖臺上把尸袋慢慢拉開時,他整個人都呆住了:死者竟是他的小學同學。死者有五六處刀傷,致命的一刀在胸口,但幾個嫌疑人都不承認捅了胸口。法醫檢查后發現,胸口創口邊緣有一個小的皮瓣,這很可能是卷刃的刀在抽刀時造成的,進而確定了造成這一致命刀傷的兇手。“我驚訝地發現法醫在破案中還能起這么大的作用。”
2005年,秦明考到了安徽省公安廳,如愿做了一名法醫。對法醫這個職業,他也有了更深的認識:“很多人認為法醫就是尸體檢驗嘛,其實他是命案偵破過程中的最關鍵的因素,我用一個時髦的詞兒來詮釋,‘尸語者’——能聽懂尸體語言的人。”
10年過去了,秦明的父親——這位再忙也會騰出時間為兒子做愛心早餐,但也會獨斷專行給兒子報志愿的父親——成了兒子的“粉絲”,為了買不到兒子的新書感嘆,在杭州的簽售會上端著相機左拍右拍。
10年過去了,秦明的兒子已經上小學了,但他不想讓兒子以后干這行。“他膽小,應該干不了。而且,這行真的很艱苦。”
2010年年底,在六安一個山區縣,一家母子三人死了,當地警方認定是母親殺了兩個孩子后自殺,死者家屬卻不認同。根據規定,省廳的法醫要出現場進行尸檢認定。秦明就和同事冒著雪,繞了兩個小時盤山道趕到鎮上,再坐半小時汽車到一個斷橋處,然后又坐三輪車走半小時山路,再爬半小時山,才到達現場。當地是土葬區,沒有殯儀館,更別提解剖室了。氣溫零下15度,秦明和同事們在河邊找了塊石板當解剖臺,蹲著進行尸檢。幾個小時后,尸檢完成了,秦明的雙腿一點兒知覺都沒有了,是旁邊人給架起來的。一位同事鼻涕耷拉下來凍成冰柱,秦明一伸手給掰了下來。
秦明的妻子也是法醫學畢業,實習一年心理沒法承受,后來轉行當了康復醫生。而誰誰誰轉行了,誰誰誰辭職了,這是秦明和同事們經常聊的一個話題。也有司法鑒定所高薪挖秦明,但他是絕對不會離開的,“如果當法醫,不搞命案,就沒有意思了。還是因為熱愛吧,破案過程中的抽絲剝繭,沉冤得雪后的成就感。”
“每個法醫都會有一個心路旅程,一開始可能是害怕,然后到對死者的悲憫,再到對犯罪分子的仇恨,最后是淡然。這種淡然不是情感的淡然,而是對生死的淡然。”在秦明身上,這種淡然可能有幾層意思:淡然了,才能更全心投入,明察秋毫;淡然了,才能超脫世俗,直抵生命本真;淡然了,人才不會陰郁,反而會開朗。
前不久,有個村子里一個獨居的武瘋子死在自家床上了。解剖一看,他身上有多處骨折,還有大面積出血。他家門口有很大一灘血,血的旁邊還有一個很深的剎車痕,當地就判斷因交通事故致傷死亡。
秦明看了以后發現問題,如果車輪軋到肋骨,一般會形成兩條骨折線,斷成三截。但死者的好幾根骨頭卻是斷成了四截,說明至少是兩次受力,應該不是交通事故。另外,死者頭部和鼻部損傷應該是軟質的東西形成的,不是交通事故中因地面形成的傷。所以,他認定這是個命案。
最后,這案子破了,打人者也被追究了責任。原來,那人騎電動車經過,這個武瘋子跑過去打人家,那人反過來打他。受傷以后,他自己跑回家,失血過多,一睡過去就休克死亡了。
秦明做的結論一出來,辦案單位就不樂意了,因為他們還得繼續查下去;而死者家里人也嫌麻煩,說不想追究,趕緊火化算了。“大家都覺得少了一個累贅,沒人去愿意為這個生命負責。”秦明說,“但在法醫的眼中,所有生命都是平等的,你要還逝者一個真相,不能讓他們枉死。”
對于法醫而言,任何一個案件背后,不只是一個生命,也有情與法的角力。而法醫的一種態度、一個證據,可能就決定了整個案件的走向,甚至一個人的生死。秦明說起了這樣一個案子。一個男孩得了腦癌,開了兩次刀,還是復發,很痛苦,家里也早就一貧如洗了。一天,男孩在醫院水池里面溺死了。
尸檢時,秦明在孩子身上發現了傷,原來是父親把他摁到水里溺死了。在鑒定報告里,秦明如實寫了這一點,同時也說明了孩子腦部惡性腫瘤的程度,這也必然會導致他的死亡,而且過程痛苦。“這個父親必須要負刑事責任,其實他也很痛苦,也是為了孩子著想。所以,我們會去找一個平衡。”
“遇到這種案子的時候,你自己會不會糾結?”面對記者的提問,秦明毫不猶豫地回答了6個字:要客觀,不糾結。“做人做事,只要你堅持了原則,就沒什么好糾結。第一,法醫學就應該是嚴謹的,不應該受到任何外界因素的干擾和踐踏。我對自己的要求是:對得起良心,對得起逝者,對得起事實,對得起科學。第二,酌情原則,把小孩的病情寫出來,對他父親是有利的。總之只要本著客觀、公正、真實的原則,不要讓自己任何情緒去影響這個鑒定結論就OK了。”
由于法醫工作的特殊性,人們對他們并不了解。在影視劇中,他們是又酷又帥、目光犀利的;但在一些人眼中,他們是不太吉利的,會被誤解,甚至因此蒙受不白之冤。秦明就遇到過這樣的事。
有個婦女和另外一個婦女打完架,總感覺自己的膝蓋不舒服,就去做傷情鑒定。但檢驗結果出來,她沒有傷,是退行性改變,是一種老化的象征。這人不服,又不知從哪看到了秦明的名字,就到處發帖“公安廳法醫科秦明上躥下跳為堂妹開脫罪行”。其實秦明根本沒負責過那個案子,只不過恰巧和打人者都姓秦。
秦明曾為這事耿耿于懷:“我知道我挺顯老,但你也不至于把我一個30多歲的小伙子,安排給一個50多歲的婦女當堂兄吧。”但他更覺得,需要讓更多人了解法醫工作,為法醫正名。
2012年除夕夜那天,他開始在博客上寫小說。沒想到,喜歡看的人越來越多,再后來他被出版商瞄上了。當年9月,第一部小說《尸語者》出版了。小說基本以他在工作中的案例為原型,虛擬時間、地點和人物。“我書中的師父,就是我現實中的師父、副處長陳林;痕檢員林濤的原型叫王林濤,是我同事;妻子鈴鐺,是借鑒了我妻子的網名‘鈴鐺姐姐’。”
此后,秦明一發不可收拾,出了“法醫秦明”系列,成了國內最暢銷的懸疑小說作者。有讀者說:“看慣了刺激驚恐的小說,第一次看這種看似平淡卻很專業的小說,讓我對法醫有了重新的認識。”現在,秦明的微博上有30多萬“粉絲”了。讓人有點意外的是,秦明的“粉絲”大多是女性,8歲小孩到70歲的老人都有,還經常有合肥當地的“粉絲”跑到他單位門口找他簽名。
漸漸地,秦明發現,寫小說不僅讓更多的人了解了法醫的工作,也能促進自己去總結、反思工作中遇到的一些問題,兩者形成了良性的循環。
對于自己的出名,秦明說,自己并不比同事出眾,只是因為他把這些故事寫出來了。正如他誠懇的話一樣,這個被“粉絲”稱為“萌叔”的法醫,是個很誠懇的普通人,沒有任何的矯飾和夸張——一如法醫客觀真實的職業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