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竹盛
2006年,許霆在廣州一家銀行利用ATM故障,取走了17.5萬元,一審被判無期徒刑。相對于動輒貪污成百上千萬卻只判十來年的貪腐案而言,這個判決結果有些“觸目驚心”,因此引發了強烈的爭議,法律理論界和實務界從各個角度進行了論證和批評。爭議之下,二審改判許霆有期徒刑5年。
近10年后,距離廣州不遠的惠州市惠陽區也發生了類似的案件。于德水在存款時遇到了同樣的故障,一時貪念,取走了9萬元。有“許霆案”在先,這個案子本不難處理,但主審萬翔法官卻出人意料,寫出了一份被稱為“也許偉大”的判決書。于德水被判有期徒刑3年,緩刑3年,罰金1萬,這意味著他不用蹲監獄了。引人注目的并非萬翔法官的從輕判決,而是他寫下的周全、耐心和富有人情味的判詞。
中國的很多判決書拙于或不屑于說理,萬翔法官的判決書則至少有兩個創新部分,首先是用較長的篇幅詳盡考察了于德水案的危害后果和他窮苦的個人背景,充分“同情理解”于德水面對ATM故障時難以抑制的一時欲念,以及他取錢后惶恐糾結的心態,相信他是一個良知尚存的人。其次是增加了一段補充說明,總結了“許霆案”的爭議,闡明了法官判決的心跡。判決書中寫道,“我們也不能確認和保證本判決是唯一正確的,我們唯一能保證的是,合議庭3名法官做出的這一細致和認真的判斷是基于我們的良知和獨立判斷,是基于我們對全案事實的整體把握和分析,是基于我們對法律以及法律精神的理解,是基于我們對實現看得見的司法正義的不懈追求”。
這些內容并非模式化判決書的“規定動作”,卻成就了一份溫情和正直的好判決?!昂玫呐袥Q”并不等于“正確的判決”。一些人看來正確的判決,另外一些人可能會反對;一個時期正確的判決,另一個時期則需要重新推敲。既正確又顯得不那么正確,這種矛盾的現象一方面取決于法律的不同理解,另一方面則出于觀念的時代變遷。
很難說有什么“唯一且絕對正確”的判決,但并不等于說沒有“好的判決”。萬翔法官的判決書在網上流傳之時,我看到的大部分反應都是諸如“感動”、“迷人美麗”、“淚流滿面”等主觀表述。我的一些律師朋友說,不論法律推理是否嚴密,這是他們看過說理最充分的判決書。他們有時候讀到一些重刑犯的判決書,法官在閃爍其詞間,就剝奪了一個人長期的自由乃至生命。每當讀到這樣的判決書,不論判決結果是否經得起推敲,他們首先便感到這樣的法官有點強詞奪理。
首先要從主觀感受上打動別人,這是一份偉大的判決所應具備的基本素質。“打動人”依靠的不是艱深晦澀的法律推理,更不是法官的威嚴,而是法官在裁判時訴諸理性的真誠性。此時法官給人的形象不是機械的法律技工,而是深思熟慮、洞觀世事、審慎周全的說理者。
這份“偉大的判決”為什么是此時而不是更早一些出現?一定意義上講,這份“偉大的判決”的產生和流傳可以算是近年司法改革的一個“成果”。一是近年最高法推動判決書公開化,大量判決書在網上公布,方便了學者和公眾“圍觀”,也在一定程度上“倒逼”法官們寫出“見得光”的判決書;二是近年強調法院領導們也要親自審案,萬翔法官正是惠陽區法院院長。
這個曾經被媒體稱為理想主義者的法官在這個判決“火了”之后,撰文坦誠地說,自己之所以能夠寫出這樣的判決,除了花費3天時間精雕細琢之外,更重要的是他的院長身份給了他更多裁判自由,因為沒人會“圈點”他的判決。偉大判決的煉成既說明了司法改革的必要性,也指示了司法改革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