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

中國是否創造出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獨特“模式”,還不是一個有了定論的問題。但討論“中國模式”的人,沒有例外地會重視中國國家在經濟社會發展中的特殊作用。
在這樣的討論中,國家自主性是一個有用的理論工具,即便并不是所有的論者都會直接使用這個概念,但相關的問題始終在他們的視野中。中國國家的主體性程度較高,以及較高的國家主體性與中國快速發展之間的正相關關系,幾乎是沒有什么人會否認的。
我們可以繼續沿著國家自主性的視角展開一點討論,它不但有助于理解“中國模式”,也有助于理解當前中國社會的性質和未來走向。
國家自主性這個概念里面的“國家”,與日常話語中使用的國家含義不同。平時說到國家,是指從特定的領土、人口、文化等角度界定的人類生存的一種共同體形式,比如“中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國家”。在政治學中,國家是指由政府、軍隊、法律體系等組成的具有強制力的政治組織,它在一定的疆界內壟斷著強力的使用權。
在討論國家自主性時提到的國家,指的是后者,它更接近于馬克思所說的國家機器的概念。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中央國家”和“地方國家(機器)”的說法才能成立。政府和國家的范圍不同,前者是后者的一部分。
國家自主性的概念在不同的理論體系中都可以尋找到支持。馬克思主義國家學說將國家視為統治階級的工具,認為國家的作用是維護統治階級的利益,但同時也承認國家并非只具備工具屬性,它一旦建立就具備了一定的自主意識,在特定的時刻會為了社會的總體利益而違背統治階級的意志,甚至會損害統治階級的利益。自由主義理論則構建了國家和社會/市場的對立,事實上就區分了政治和經濟兩個范疇,國家遵循政治的邏輯,市場遵循經濟的邏輯,國家自然具備獨立于市場的自主性。
總之,國家自主性可以是相對于統治階級的,可以是相對于精英集團的,也可以是相對于社會的,但其內在含義均指向對全社會整體利益的考量。國家自主性越高,意味著越少屈服特定的利益集團的訴求,反之亦然。
然而,國家自主性理論基于的是西方的歷史經驗,是理論家們對既有的西方國家的性質提出的解釋。我們可以將國家自主性作為一個有啟發性的概念來理解中國問題,卻無法完全用該理論背后的邏輯來解釋中國的問題。一些人熱衷的自由主義對中國政治沒有解釋力,沿著自由主義的路徑分析中國國家無異于緣木求魚,這無需多說。
分析國家自主性,需要談到執政黨的性質,中國共產黨的屬性也不是西方政黨理論可以解釋的。西方政黨理論認為,政黨是一定的階級或社會利益集團的政治工具,為該階級或集團在作為平臺的國家內部爭取利益。西方的歷史經驗支持這樣的理論解釋,因為在西方,是先形成階級或利益集團,然后有政黨,同時也是先有國家,后有政黨。中國共產黨從誕生到領導革命和建設國家的過程都沒有遵從這樣的邏輯,黨誕生于中國在數千年歷史上的最危急關頭,國家有衰敗之危,百姓有倒懸之急。中國共產黨把實現民族獨立和人民解放設定為自己的目標,成功領導人民建立了新中國。
因此,在革命年代中國國家的自主性和黨的自主性其實是同一個問題,黨的自主性和國家的自主性可以說是絕對的,而西方理論家認識到的國家自主性從來都是相對的。這是二者的不同,也可以視為中國國家的特殊性所在。
進入改革開放年代,隨著新的社會力量的出現,多元利益格局的形成,國家自主性也面臨新的變化。其中,最重要的變化之一,就是資本在社會利益格局中地位的提升。
那么,資本與國家的關系就成為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執政黨將中國道路確定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國家發展經濟并非是為了某一特定社會集團的利益而制定的目標,而是著眼于整體;為了實現這一目的,國家選擇了市場經濟的路徑,允許資本出現和發展。借用“工具說”的表述,中國國家將資本視為實現發展的工具,雖然在很多政策上有對資本的傾向,但國家還不是資本的工具。
國家與資本事實上的關系比較復雜,要進一步闡明,就有必要區分中央國家和地方國家,分別分析它們與資本的關系。
改革開放的最大動力是發展經濟,鄧小平提出“貧窮不是社會主義”,“社會主義的本質是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相應地,“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市場經濟”正是從操作層面回答如何達到目標。當時的中國尚沒有私人資本存在,是國家提供了資本生長的土壤。從根源上,中國國家和資本的關系是清楚的,是創造與被創造的關系。包括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和“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的提出,都可視為是鄧小平指出的方向的延伸。
十八屆三中全會將“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寫入中央決議,雖然其時資本的力量已經相當強大,但沒有人會相信這是資本游說的結果,更沒有人相信資本已經可以主導國家大政方針的制定。
在具體政策制定方面,中央國家出臺了大量的民生政策,而這與資本的利益是相悖的,雖然我們可以聽到來自資本陣營的抱怨聲,但不足以對政策的制定構成阻礙。王紹光教授研究了新醫改的政策過程,他的研究表明,資本集團企圖以各種方式左右政策方向,但效果不顯著,國家帶有群眾路線色彩的工作方法確保了全社會方方面面的利益得以在政策制定過程中得到體現,最后制定出了相對均衡的政策。
相對而言,地方國家(機器)對資本的自主性就要弱得多,只要看看在各類發生于資本和普通民眾之間的沖突中,地方國家(機器)的專政工具站在誰的一邊,就會明白這個道理。造成這一局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是央地關系中,中央負責目標制定,地方負責目標完成,二者的矛盾不可避免,我們也可以將其說成是政策制定過程與政策執行過程的分裂。比如,2007年中央國家制定了《勞動合同法》,這是一部相當具有進步意義的法律,該舉措讓很多長期關注勞工權益的人士都備感意外,但《勞動合同法》在現實中的落地至今也不理想。
一個與國家自主性一脈相承的概念是“國家俘獲”,指的是特定利益集團對國家自主性的侵蝕。沿著這個思路,可以說地方國家(機器)被資本俘獲的程度高,中央國家仍保持著較高自主性。
資本一旦落地降生,就會不停累積,產生屬于它自己的自主性。在中國,資本雖然是國家作為工具創生出來的,但就像潘多拉魔盒一旦打開,結果就不再受到控制一樣,壯大了的資本難以抑制地會產生將國家變為它的工具的欲望。雖然中國國家的自主性在短期內不會失去,但如果國家不能妥善地駕馭資本、節制資本,久而久之就很危險。
國家能夠獨立于各社會集團行事并不必然意味著將全社會的總體利益放在首位,還有一種可能,即負責政策制定和執行的官僚集團蛻化為特殊利益集團,只為自己的利益服務。國家自主性決不能和官僚的自主性畫等號。
如費正清所指出的,(1949年前的)國民黨政權就是這樣的典型,它壓榨農民,鎮壓工人,敲詐資本家,任何一個階級的利益都不能得到它的代表,南京政府成了一個“為了存在而存在的政府”。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發生了深刻的變革,也包括政治體制的變化。按照汪暉教授的分析,中國的政治架構從“黨—國體制”轉變為了“國—黨體制”,即黨從領導國家的政治力量轉變為了國家體制的一部分。
從宗旨上而言,黨是沒有自己的私利的政治團體。但由于與資本的合作關系,由于一些領導干部的親屬大規模介入商業行動,一部分黨員已經成為利益集團的成員,要承認黨有自己的利益的呼聲也公開在傳播了。一旦國家有了私利,就會導致政策的目標與社會的整體利益相違背,比如越來越多的領導干部占有大量房產,成為食利者,他們就會成為阻礙房產稅出臺的力量。
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本質的特征。執政黨一再堅定地表示,決不學習西方輪流坐莊的政黨制度。“堅持黨的領導”的合法性基礎,正是因為黨是具有先進性的政治團體,最能代表全民族和全體人民的根本利益。對此,執政黨有清醒的認識,持續不懈地通過各種黨內學習教育活動提升黨的純潔性,夯實黨執政的合法性,遠一點的有“三講教育”,近一點的有十八大之后發起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和正在進行的“三嚴三實”專題教育。黨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命運,這些努力也正是黨的自我凈化,通過捍衛黨的自主性捍衛中國的國家自主性。
但從黨的宗旨出發,黨仍然需要在自身建設上邁出更大的步子。首先,需要反思清理與資本的關系,對資本的僭越行為應當堅決糾正;其次,黨的建設不能僅限于黨內,還應該探索向社會開放監督制度化路徑,接受社會群眾的直接監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