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愛玲

轉型升級一直是最近幾年來中國經濟界的最重要主題詞之一。過去30余年,作為長三角的重要組成部分,浙江一直是中國制造的主要基地之一。而在中國經濟轉型升級的過程中,顯然也首當其沖地面臨著考驗。
從近幾年的發展來看,浙江省的產業升級進展有限。雖然有不少廠商取得了不錯的個體成績,但產業發展的整體情況仍然堪憂,經濟的一系列結構性問題,即過多依賴低端產業、低成本勞動力、資源要素消耗、低小散企業,產品內容簡單、重復,低價競爭的狀態沒有發生根本改變,當勞動力和土地等成本相對東南亞等國家越來越高,而相對發達國家的高端產品又面臨質量問題時,全球化市場的競爭壓力越來越大。
今年春節期間,身在浙江的著名財經作家吳曉波一篇關于眾多中國人千里迢迢去日本背回馬桶蓋的文章突然廣泛流傳,即是因為點中了中國制造的痛點。
浙江諸暨大唐鎮號稱“世界襪都”,據說世界70%以上的襪子都來自這個襪業生產集群里的大小工廠。而自去年下半年以來,它正以一種疾風驟雨的方式進行一場產業升級運動。
4月初,記者來到這個小鎮的時候,大街上人流不多,不少地段可用“稀少”來描述。而來接記者的當地朋友表示,要是在去年12月份前,大街上完全是另外一幅人流涌動、擠得水泄不通的模樣。
這一巨大的變化源于當地政府去年11月底開始的整頓行動。整頓的起因則是,當地發生了一外來務工者當街持刀殺人的“11·03”案件,造成2人死亡、3人受傷。多年來,由于地處交通便道,且當地的襪業工廠需要大量勞動力,當地外來人員眾多。一度,在這個工業小鎮上,常住人口3.1萬人,而登記在冊的流動人口高達6.7萬人,面臨巨大的管理難題。這起惡性事件引起了省內高層震怒,在內部被定性為“發生在大唐,看似偶然事件,實際上偶然之中有必然,根子在大唐襪業產業‘低、小、散’的發展現狀”。
在這一思路下,短短半個多月后,當地政府即進行了大規模的以關停改造小微企業、“規范化升級”為主要內容的大規模產業升級運動。當地政府的內部講話中亦表示,這是自1988年建鎮以來,大唐20多年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對大唐襪業產業的刮骨療傷的整治行動”,并表示要以專項整治行動為抓手,構建差別化政策,“重塑大唐、重構襪業”,使落后產能淘汰常態化,推進大唐襪業從傳統產業轉向省級現代產業集群轉型升級示范區。
在具體的時間和數字考核下,這場升級運動不論是否能取得其改造升級的初衷,都將對當地的整個產業發展產生重大影響。
此前,這個號稱全球70%的襪子都生產于此的小鎮,除了業內人士外,事實上少有人知。而在此次轉型中,當地政府的宣傳目標是,要從全球襪業的生產基地,轉變為“打造全球最高端的襪業產業,培育全球最具影響力的襪業精品,集聚全球最頂尖的襪業技術,形成全球最完整最先進的襪業產業鏈”。在襪業制造中心的基礎上,傾全力推動大唐襪業成為全球襪業創意中心、設計中心,實現“再造一個大唐”。
2015年3月26日,浙江省委書記夏寶龍到大唐調研,告誡當地要牢記“11.·03”案件的教訓,深化整治行動,為經濟轉型升級貢獻力量。顯示了對當地最近一段時間工作的肯定。
大唐鎮只是整個浙江省經濟轉型的一個縮影。事實上,在市場倒逼和政府之手兩大動力的雙重推動下,過去幾年,浙江經濟一直在進行深度調整。浙江的產業升級采取了多道路進行,一是從制造業向服務業轉向,二是在產業結構內部,或者是同類產品由低端向高端邁進,或者是從低附加值產品向裝備制造業等高附加值產品邁進。
針對浙江經濟過多依賴低端產業和中小企業的狀況,從2013年開始,浙江在省一級進行了規模浩大的“四換三名”工程,即加快騰籠換鳥、機器換人、空間換地、電商換市的“四換”和大力培育名企、名品、名家的“三名”。有的地方官員則形象地稱之為“退低進高”。
2013年,在招工難、用工貴的倒逼下,浙江率先實施機器換人工程,計劃在未來5年,每年實施5000個機器換人項目,實現5000億元機器換人投資,推動工業生產方式由“制造”向“智造”轉變。
據統計,2014年,中國工業機器人銷售量達5.7萬臺,同比增長55%,約占全球銷量的1/4,連續兩年成為世界第一大機器人市場。機器人產業崛起有三大原因:一是市場需求拉動,中國人口紅利減少,勞動力成本上升,形成了對機器人越來越大的需求;二是技術進步推動;三是政府政策支持。
6月9日,第17屆浙江投資貿易洽談會上首次發布了《2015中國浙江投資報告》,公布了浙江省七大重點發展產業,分別為高端裝備制造業、信息、旅游、金融、時尚、環保、健康產業。而“機器換人”則是其中的重中之重。
2014年2月,浙江省省長李強在《政策瞭望》2014年第二期上發表《深入實施“四換三名”工程 推動浙江經濟轉型升級》的文章,深入闡述了浙江省進行經濟升級的思路。
李強在文章中明確提出,今后幾年,浙江要力爭每年新增1000家高新技術企業,每年淘汰1000家高能耗、重污染企業。并系統推進機器換人,2014年的目標是,全省完成企業技改投資5000億元以上,組織5000家企業開展機器換人專項行動,并落實“十二五”期間最低工資年均增長不低于13%的政策要求,倒逼企業加快機器換人,并培育一批知名企業、知名品牌和知名企業家,打造行業龍頭,進行產業組織創新,形成以大企業為主體、大中小企業協作配套的產業組織架構。
另一方面,加大互聯網對傳統產業的改造,過去,浙江依托塊狀經濟、專業市場、浙商渠道的比較優勢,實現了經濟快速發展。在互聯網時代,市場交易方式出現重大變革,電子商務迅猛發展。以阿里巴巴為代表的浙江電商呈現爆發式發展態勢,給了浙江政商各界極大啟發,用互聯網改造傳統產業的概念在當地成為最流行潮流之一。
與此前轉型升級進程較為緩慢,而突然間急速進行的大唐鎮相比,同為紹興下屬鎮的店口,早在三四年前就在當地官員的推動下,進行了較為大刀闊斧卻更有規劃的升級行動。這種持續發力的升級方式,是當地較為典型的模式,也與省長李強提出的全省產業升級模式頗多共同之處。
記者找到了一份在當地流傳頗廣的前店口鎮委書記2012年初的工作會議講話,其中就將培養大企業作為最近幾年當地最核心的工作。這個號稱“浙江資本市場第一鎮”、全國最大的管材管件加工基地,當時已有6家上市企業,其政府工作計劃則是,要在5年內,繼續培育一批具有國際競爭力的大企業、大集團,至少培育擬上市企業15家。
店口企業以強烈的發展沖動為外界所熟知,但缺少一批叫得響、真正有大規模的企業。店口的1000多家管子企業加起來的產值、利潤還不如廣東日豐、沈陽金德兩家管子企業,這顯然是整個浙江經濟的常見現象,也是當地政府的心頭之痛。當地官方明確表示在土地等公共資源配置上向大企業、大集團傾斜,并表示“企業洗牌是必定的,5年內洗不完10年內洗清爽,好一點的淪落成為大企業配套”。
2012年,浙江省制造業從業人員超過1500萬,規模以上制造業勞動生產率約16萬元/人年,僅為全國平均水平的2/3。相應地,制造業的平均工資也低于全國平均水平。這反映了浙江省制造業的整體水準。
在大唐鎮政府設立的襪業創意設計中心,記者發現,盡管時而有前來咨詢的當地中小企業主,但在此接活的設計人員告訴記者,當地中小企業對設計費用的接受程度仍然較低,在仿造相對容易的情況下,要他們支付較多設計費用有很大難度。記者接觸的多位中小企業主對政府突如其來的急速改造政策亦頗多不理解。
事實上,無論是投入研發成本進行技術升級,投入資本成本進行機器換人,或者是投入設計成本進行品牌打造,都是一次性投入大、成本回收期長,高成本投入和可能面臨的高風險,成為中小企業的巨大障礙。加上政府對大企業從土地、資金等各方面偏好性的政策支持之下,中小企業面臨巨大的生存壓力。而大企業和知名品牌的培養,能否在短短幾年內出現明顯成果,也面臨許多并不確定的考驗。
在內部講話中,當地政府也嚴肅地表示,“大唐的發展,已經到了生死攸關的轉折點上”。
而在店口鎮,一位店口中小企業的負責人曾不無失落地對記者抱怨:“現在鎮里只要大企業了。對我們這種中小企業根本毫不在意。”一些在當地成本壓力巨大的企業紛紛轉移到中部其他成本較低也更接近市場的地方。
但對于企業轉移,店口當地似乎并不擔心會給這個工業強鎮帶來產業空心化。對于當地政府而言,這個工業市鎮目前稀缺的不是資本,而是土地等配套的工業資源要素。通過把好企業、好品牌、好項目留在店口,把研發中心、檢測中心留在店口,打造產業高地,輸出標準,建成全國性的管業質量檢測中心,并將這一區域品牌授權給全國各地店口商人的企業使用,通過產業轉移來進行產業升級,建立“總部經濟”,是店口的選擇。
勞動力短缺和成本上升,這個制約浙江經濟的重要因素,也是每年春節后店口當地的一大問題。在這種情況下,企業的低端制造部分轉移出去,是當地政府樂于見到的。
事實上,由于當地產業鏈條完整,多年來政府親商形成的良好政策環境,出于接近市場、勞動和土地成本等原因轉移到外地的許多企業,仍然與當地有著緊密的資源信息聯系。對于店口當地來看,這顯然是一種不錯的選擇。
從低端制造業向服務業和高端制造業轉型,在市場和政府的強制性政策下,只有強者才能留下。能否成為強者,以及一批企業成為強者后,大量實力低下的小微企業將面臨淘汰出局的命運等,都將會劇烈改變浙江制造業格局。
另一方面,在浙江原來典型的集群結構下,大企業與小企業之間聯系千絲萬縷,很多小企業以低成本為大企業提供靈活的外包服務,在眾多小企業被淘汰出局的情況下,大企業也被迫進行更為完整的產業鏈條構建,不僅會同時加大成本,也面臨更多產生“大企業病”的可能。
在決意徹底告別過去低小散、告別傳統落后的生產格局后,浙江的制造業何去何從,能否從各方面實現價值鏈的提升,不僅是浙江省面臨的最重大議題,也是中國制造乃至中國經濟面臨的最重大議題。
也許再過10年,再看這場尚在進行中的大規模升級運動,才能更好地對其成效進行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