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繼4月29日海軍司令員吳勝利與美國海軍作戰部長格林納特進行視頻通話,以及5月底海軍上將孫建國與美防長卡特在香格里拉對話會上寒暄后,6月上中旬中央軍委副主席范長龍又在美國與阿什頓·卡特會談,還參觀多處美軍基地及可能替代“華盛頓號”駐日的“里根號”航母。在美國明年大選的背景下,中美軍界高層的會晤,將為之后一年多中美海軍的活動畫出“紅線”。
實際上,美中兩國已相繼發布了指引未來10年海洋戰略的綱領性文件。美方的《21世紀海上力量合作戰略》是2007年同名備忘錄的修訂版,它在延續“確保由海介入能力”的同時,進一步突出了“前沿”、“參與”、“即時”三個關鍵詞。北京則是在5月26日發布的《中國的軍事戰略》白皮書中,提出了“實現近海防御型(海軍)向近海防御與遠海護衛型結合轉變”的長期目標。
一者“介入”、“前沿”,一者“防御”、“護衛”,表面上反映的是兩國海軍當前的能力差距,實則體現了兩種迥異的海軍戰略理念。它們之間有沖突也有互補,在磨合中摸索和平共處。
美國海軍慣常以備忘錄的形式,對其戰略目標和用兵思路加以公開。1986年,蘇聯海軍的威脅達到最高潮,美方下決心以“攻勢制海”作為回應,意圖將蘇聯艦隊封鎖、殲滅在海上。但在蘇聯解體之后,預算高昂的“在海上”(In the Sea)模式被修改為“從海上”(From the Sea),艦隊不再試圖獨立贏得戰爭,而是作為三軍統合戰略的載體之一發揮作用。到了2007年的初版《21世紀海上力量合作戰略》,海軍對其區域重心和全球任務已經有了明確規劃:在地區層面,以西太平洋-印度洋-波斯灣為中心,保護美國的重大利益、挫敗潛在的敵對勢力和競爭者;在全球層面,部署多個融合有海軍、陸戰隊以及海岸警衛隊的特遣任務群,執行包括威懾、防御、合作在內的六項任務。
2015年版的《合作戰略》延續了華盛頓近1/4個世紀以來的戰略目標,它將海軍的任務設定為:“前沿部署、前出駐扎的(美國)海軍部隊應利用全球海洋公域作為機動介質,確保對海外地區的介入自由,防衛在那些地區的關鍵利益,保護在海外的我國公民,并防止敵人利用海洋本身來反對我們。”
應當這樣理解美軍新戰略提“全域介入”(All Domain Access)的邏輯:盡管今日的全球經濟已大大不同于17~18世紀“貿易即富源”的模式,但海洋作為經濟交往通道的價值依然十分突出。在虛擬空間進行的資本流動,很大程度上仍舊依賴于海上運輸,而美國作為全球最大的資本輸出國,利益遍布五大洲,皆由海洋航線加以聯通。是故最大限度地保障海路暢通不止是維系外部威望的基礎,而且是一項內政措施—它服務于構成美國經濟基礎的私人資本。更有甚者,作為全球化浪潮關鍵基礎的普遍航行自由并非自然生成,而是“美國第一”(American Primacy)的副產品。美國以其無與倫比的海軍確保了全球海上通道的開放,使各國無須承擔海洋安保義務便可使用這一機動介質;相應地,美國也具備了更大的話語權和執行力,去限制其他國家對海洋的軍事利用。
至于備忘錄標題中特別嵌入的3個關鍵詞,它們依舊體現了美國兼顧地區和全球兩個層次的用心:“前沿”和“即時”意在預防印度洋和亞太地區出現貿易獨占者(意在脫離全球市場)或貿易阻斷者(意在直接打擊美國經濟),并確保在這類情況發生時,能以相應強度的武力施加懲戒。航母戰斗群和兩棲集群乃是最直接的介入工具,常態化的偵察與監視則意在對假想敵的能力和動機做出評估。“參與”則是要鼓勵和帶動其他國家加入對全球航行自由的維護,借此呼應對外戰略重心的轉移。在印度洋和亞太地區,華盛頓不僅承諾會繼續加強同日本、澳大利亞、韓國等6個傳統盟友的合作,而且列出了包括印度和越南在內的8個新伙伴,與“再平衡”的布局關系不言而喻。
與美國海洋戰略的反復修正相比,解放軍海軍的戰略指導表現得遠為審慎和一致。自“近岸防御”路線在1985年被修正為“近海防御”以來,盡管中國海軍領導層曾在1997年提出“變近海防御型海軍為遠洋區域型海軍”的目標,但以周邊海域為重心的防御性戰略至今仍未發生根本性變化。2015年版軍事戰略白皮書依然表示:“(解放軍)海軍按照近海防御、遠海護衛的戰略要求,逐步實現近海防御型向近海防御與遠海護衛型結合轉變,構建合成、多能、高效的海上作戰力量體系。”
所謂“近海防御”,就性質而言可分為兩類任務:一是拓展在西太平洋尤其是第二島鏈以內的海上防御縱深,從而最大限度地確保中國最富經濟活力的東部沿海地區的安全;二是保障對發展經濟至關重要、且仍在不斷延伸的海上交通線的安全。從1990年代中期到當下,中國用20年左右的時間將其近海防御圈的覆蓋范圍延伸到了150~200海里(即整個專屬經濟區),從而在第一島鏈內建立起了事實上的有效對海控制。至于白皮書提到的另一概念“遠海護衛”,至少包含兩部分內容:一是在遠離本土600海里以上的區域,進一步提升對海上交通線的防衛能力,具體措施包括在南海建立偵察和補給據點,嘗試在印度洋的水下巡航,以及獲取區域外基地的努力;二是繼續培養實施區域外非傳統安全行動的能力,如海軍外交、海上聯合執法、人道主義救援等。
應當承認,和具備全球級海洋能力的美國相比,今日的中國海軍本質上還是一支“先進中等海上力量”(Developed Medium Sea Power):它已經具備了足夠的自衛能力,但在跨區域活動和投送能力方面劣勢明顯,并且對全球主要的海洋地理遏制點(Choke Point)缺乏影響。以此觀之,所謂“中國海上力量的擴張帶來的挑戰”,似有言過其實之嫌。
但從另一角度看,中國特殊的海洋地理形勢,在無形中放大了其海上力量的杠桿作用。在背靠大陸、依托遠程岸基武器和沿海基地體系的情況下,瀕臨邊緣海(如黃海、東海和南海)的國家可以首先對狹窄的半封閉海域建立控制,進而以此為基礎、向鄰接的遏制點和大洋邊緣推進。在最理想的情況下,對邊緣海以及重要遏制點的控制將使一國獲得爭奪公海制海權的機會;最不理想的情況也可造就一種海上拒止(Sea Denial)態勢,使敵方無法利用邊緣海對該國實施干涉。
換言之,“步步為營”的實質是將分塊蠶食陸上領土的模式搬到海上,以遠程岸基武器作為保護傘,掩護海軍分階段、分區塊地提升作戰能力,最終造就一道距本國海岸線數千海里的“防御藍帶”。防御者不必在全球擊敗海洋強國,只須使對手在越過“藍帶”時要冒遭受重大損失的風險,便足以限制對手的行動。而最近5~10年美國極力渲染的中國“反介入/區域拒止”(A2/AD)或曰“要塞艦隊”(Fortress Fleet)戰略,正是這樣一種模式:它以反艦彈道導彈(ASBM)作為保護傘,意在取消美國對西太平洋沿岸的即時干預能力,最終將影響到全球海洋經濟的開放性和統一性:這恰好與美國海上戰略的兩大目標完全對立。是故盡管A2/AD完全是出于美方本身的揣測,華盛頓對此卻表現出如臨大敵式的警惕,并在新戰略備忘錄中以“全域介入”作為回應。
問題在于:一個半封閉的“海上要塞”,或者以保衛本土為宗旨的“防御藍帶”,對中國究竟有多大意義?
從廣義上說,始于1978年的改革開放乃是一種“海洋轉型”進程,它不僅在很大程度上依托于海洋這一全球公域,并且與主導性海洋強國(美國)操控的開放政治經濟體系不謀而合。而在30余年的開放為中國積累起可觀的紅利之后,北京同樣試圖以亞投行、“一帶一路”倡議、亞太自貿區(FTAAP)路線圖等步驟影響更多的國家。既有的外向型經濟以及輸出資本的意愿,決定了局限在東亞一隅的半封閉勢力范圍對中國的價值不大。
對南海島礁的經營,乃至試水印度洋的探索,合乎中國海軍立足防御、穩步擴展影響力的既定策略,但不宜,也不必使其成為營造“要塞”的先聲。歷史已經多次證明,像陸上戰略那樣步步為營地累積海上控制范圍的“量”,并不能帶來海洋能力層次上的“質”變。“一戰”前的德國曾試圖以“風險艦隊”控制北海,繼而以北海為杠桿,要求全球范圍內的話語權;但一旦英國以遠程封鎖方式限制了德國海軍的活動范圍,遠離大西洋航路的北海即使為德國所獨占,產生的影響也微乎其微。蘇聯海軍同樣試圖完全控制其瀕臨的邊緣海,但在和美國進行軍備競賽時,需要兼顧陸海兩個方向的莫斯科被證明很難投入更多的資源用于海洋。這足以徹底否定“要塞戰略”的模式。
事實上,美國自身亦不得不承認:對中國“要塞戰略”的判斷更多是基于推測,而中國海洋能力上升帶來的首先是正面效應。新版戰略備忘錄明確承認:“中國海軍向印度洋和太平洋進軍帶來的既是挑戰,也是機遇……中國已經證明它有能力接受國際規范、制度,以及與日益上升的權勢地位相稱的行為準則。”而海洋就其性質而言,恰恰是最適于分享和合作的介質。在反海盜、執行人道主義援助和救災任務、在沖突地區實施撤僑以及從整體上保護海洋交通線等問題上,中美兩國的利益和目標一致,這使得它們有可能聯手來確保海洋公域的安全。中國海軍遠洋作戰能力的提升,尤其是在區域外投送能力(航母、大型兩棲艦)方面的進展,可以分擔美國維持全球航行自由的成本;當中國不是試圖另起爐灶創建一個新的國際體系,而是積極融入現有的框架時,雙方的沖突系數將大大降低。
而與合作和交流并存的中美海上“摩擦”,同樣可以從反向加以理解:從2001年的“4·1”撞機事件到近期的南海艦機對峙,中國在14年時間里將其空中偵測和攔截的有效范圍擴大了500海里以上,本身即是中國海軍作戰能力提升的表現。不論雙方在動機方面的差異,隨著中國海軍遠海護衛和全球活動能力的增長,與其他國家海軍,尤其是在多個海區維持前沿存在的美國海軍的各種接觸和互動勢必進一步增加,而且未必都是善意的。這類接觸在考驗中國海軍靈活性的同時,也為了解和總結對方的行為模式,乃至形成對我有利的海洋“新常態”提供了機會。在通過參與“環太平洋2014”聯合軍演等活動積累正面國際合作經驗的同時,有節制的海上試探、監視、偵聽、跟蹤與反跟蹤等活動,同樣可以成為提升戰斗力的臺階,并且在和平時期的活動中尤有意義。
一言以蔽之,中國作為一個海岸線并不與公海直接對接的國家,需要首先在周邊的“邊緣海”拓展戰略縱深,繼而爭取安全通過關鍵水道和地理“遏制點”的自由;同時,在跨區域作戰能力有待養成,而“一帶一路”規劃把海陸并列為資本外輸重點方向的背景下,中國海軍的合理定位應當是“先進中等海上力量”,在進一步鞏固主要交通線安全的同時,參與更多的區域外非傳統安全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