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仁杰
二○一三年八月時,應朋友之邀,筆者與其一同為浙江大學出版社翻譯休·布羅根(Hugh Brogan)教授的巨著《亞歷克西·德·托克維爾:革命年代的民主先知》。就在翻譯布羅根所著傳記的過程中,已有兩本中譯本《托克維爾傳》問世,分別是拉里·西登托普和約瑟夫·艾普斯坦的著作。前者非常專精,是一部適合專業學者閱讀的專題式思想評傳,而后者更適合普通讀者了解托克維爾其人其書。盡管如此,這兩部著作亦有其相同的特點,即篇幅很小。這種特點各有利弊,它們誠然能夠讓讀者迅速對托克維爾產生基本認識,但是也有選擇性地忽視了托克維爾的其他許多經歷。然而,托克維爾絕不僅僅是一位偉大的思想家,他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喜怒哀樂,對于想要真正理解托克維爾的人而言,這些細節性的東西是必不可少的。布羅根此書不僅事無巨細地描寫托克維爾由生及死的各種經歷,堪稱“述而不作”的典范,而且它對時代背景也投入了相當的關注,甚至在托克維爾本人出場之前,作者還花費了一章多的筆墨介紹了托克維爾父系和母系祖上三代的情況。事實上,托克維爾的家庭出身有著重要的意義,正是其貴族出身與其對民主的態度讓后世學者爭議不休。在布羅根的這本書中,有一點尤為令人印象深刻,那就是托克維爾的“書生本色”。
事實上,過分理想化的處世準則和托克維爾自己的思想形成了某種悖論。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中,托克維爾單列一章,專門討論“到十八世紀中葉,文人何以變為國家的首要政治家,其后果如何”。托克維爾認為,這些十八世紀的文人大多從純理性與自然法中汲取法則,生活遠遠脫離實際,“由于根本沒有政治自由,他們不僅對政界知之甚少,而且視而不見”。托克維爾雖然對于這些文人缺乏政治經驗表達了“歷史的同情”,但是他仍然對他們提出了相當嚴厲的批評:“那些明天就要成為犧牲品的人對此全然不知,他們以為,借助理性,光靠理性的效力,就可以毫無震撼地對如此復雜、如此陳舊的社會進行一場全面而突然的改革。這些可憐蟲!”然而,雖然在思想上托克維爾已然“接地氣”得多,但是在行動中尚未“腳踏實地”,他對現實的政治準則表現出了某種程度的“視而不見”。
七月革命是托克維爾前半生最為重要的分水嶺。作為一個成年人,作為一個法官,他必須要做出政治立場的選擇。從現實角度看,向奧爾良王朝宣誓效忠是保住工作的最好辦法,也是影響時局的唯一手段,而且托克維爾認為奧爾良王朝或許能給法國帶來新的希望。個人利益與愛國主義指向同一個方向,原本是兩全其美的好事,但托克維爾卻陷入了深深的焦慮。因為從家族背景看,托克維爾家族有著深厚的正統主義傳統,而且絕大部分親戚朋友都忠于波旁正支,如果向奧爾良效忠,則意味著背離正統主義。對波旁王朝的懷念出于家族的情感,但與托克維爾的理智產生了沖突。事實上,在波旁正支復辟之初,托克維爾是衷心擁護的,讓他產生了“關于中庸適度的、受到信仰、道德和法律支配的自由的思想”。只是好景不長,復辟王朝的統治手段越來越傾向于專制,讓托克維爾感到心灰意冷。正是因為如此,托克維爾才痛苦地做出了選擇,但他對路易—菲利普并沒有好感。他接連寫信給女友瑪麗和兄長伊波利特,表達內心的痛苦—肯定會有人認為他是為了一己之私而背棄原則。托克維爾兩邊不討好,正統派視托克維爾為叛徒,而奧爾良派視之為趨炎附勢者而輕視他,這在很大程度上使他的政治生涯屢受挫折。盡管年輕的托克維爾力排眾議、自主抉擇,但是看不清眼前道路的他選擇了暫時逃避,于是才有了去往美國的偉大旅行。書生對時政的影響或許“百無一用”,但是書生可以“曲線救國”。
托克維爾真正參與到地方選舉已是而立之年,此時他已是大名鼎鼎的《論美國的民主》的作者。一八三六年初,母親的過世令托克維爾感到悲傷,但是他在遺產分配中獲得了“托克維爾”的城堡、土地和村莊,這一刻他變成了完整意義上的“托克維爾之人”。再加上托克維爾新婚不久,真有種“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的得意豪情。然而不幸的是,托克維爾雖然在學界已經名聲大噪,但是在政界還只是初出茅廬。一八三七年托克維爾第一次成為下議院的候選人,盡管他全力以赴謀求一個席位,但出師不利。這次失敗或許有外部條件的限制,一方面選民們依舊質疑他的貴族出身,另一方面他的對手—波利多爾·勒馬魯瓦也利用這點來宣傳,再加上他父親和兄長明顯表現出的正統主義,使得事情雪上加霜。
相比于這些因素,托克維爾的主觀意愿與行動顯得致命得多。他不希望自己囿于某個黨派的偏見,而失去自由和自尊。一八三七年三月二十二日,他寫信給英國友人里夫說:“人們都殷切地希望我成為一個有黨派的人,而我決不這樣?!碑敃r的首相是其表兄莫萊,這本是利好的消息,但是托克維爾因其“幼稚和缺乏經驗”,反而讓局勢發生了完全的逆轉。當莫萊聽說表弟要成為候選人時非常高興,而芒什省的地方長官領會了這種暗示:他建議瓦洛涅的選舉人支持托克維爾??墒峭锌司S爾絲毫不領情,他對那些(他認為是)靠腐敗手段進入下議院的人感到失望,所以當他聽說地方行政長官的行為時,他就寫信給莫萊,拒絕一切官方支持:“我希望能夠聰明而自由地支持政府,如果我經由政府進入下議院就無法這么做……我希望能以一種獨立的姿態進入下議院?!蹦R對此大為震驚,他聲明自己在正直誠實地尋求支持者:“選擇是有必要的;孤立并非獨立,我們或多或少依賴那些選舉我們的人……首先,它是一個政黨,由那些跟我們想法一樣之人所組成,他們相信支持我們并打敗敵人是最有利于國家的。” 但莫萊知道無法達成所愿,于是在當天發出命令,無情地反對托克維爾的候選人資格,“因為在選舉中沒有中立”。托克維爾死后,他的終生好友古斯塔夫·德·博蒙評論說:“像大多數年輕的政治家那樣,他認為自己應該成為一個獨立的成員,根據自己的良知投出每一票,不受政黨考慮的束縛。他后來發現了自己的錯誤?!碑敃r,年輕氣盛的托克維爾不但沒有這種體悟,反而因莫萊苦口婆心的勸告而感到憤怒。他甚至給莫萊寫了一封冗長而憤怒的回信,在信中或多或少地與之絕交。托克維爾不肯“隨波逐流”的正直氣節雖然令人感佩,但正是他追求獨立的理想導致了他第一個嚴重的政治錯誤,也理所當然地導致了一八三七年的失敗。十七世紀上半葉,西方政壇普遍興起了現代的政黨政治,在許多方面都表現出“先知氣質”的托克維爾對這點似乎有些后知后覺。這也體現在他的《論美國的民主》之中,他對美國政黨制度有意無意的輕描淡寫讓后人感到頗為遺憾。之后,莫萊與托克維爾仍有通信往來,前者并沒有放棄爭取表弟的希望,而后者也意識到自己做得太過分了,托克維爾急切地抓住橄欖枝并解釋了自己的疑問和猶豫,但他僅僅是要求莫萊的仁慈中立。最終,托克維爾還是在選舉中落敗。
一八三九年,莫萊再次解散議會,重新選舉下議院。托克維爾借此機會東山再起,這次選舉出奇的順利,托克維爾以三百一十七票對二百四十一票戰勝勒馬魯瓦。一方面,勒馬魯瓦由于欺騙政府而失去了政府的支持;另一方面,托克維爾做了充分的選舉準備,得到了瓦洛涅當地居民的認可。托克維爾的正直誠實得到了應有的回報,他的政治熱情也愈發高漲。在致詞演說中,他提到自己的感激之情、愛國精神,并表明自己跟政府和所有政黨保持獨立。就是在這樣一種精神狀態中,他開啟了自己的議會生涯。
托克維爾在議會的初期表現頗為成功,但是他很快就感到厭倦。他寫信給科爾塞勒,說自己“鄙視黨派政治,庸人政治,低俗的拉幫結派和相互嫉妒;革命都比這要好受”。等到一八三九年七月末會期結束,他欣然逃回書齋,繼續《民主》第二部的寫作。布羅根對此評論道:“他在議會生涯中所說出的這些話,反映出托克維爾是帶著某些全然浪漫主義的想法進入政治的。”托克維爾從思考下議院的那一刻起,就想成為那里在智慧和道德上的模范人物,這一抱負讓他在一八三九至一八四七年的八年間飽受嚴酷的考驗。下議院的建筑設計就是內含著黨派之爭的,當有人站在講臺上演講時,他的身后就是其所屬黨派的成員,他們在他遇到困難時提供支持,在成功時喝彩。然而,托克維爾立志成為一個只聽從自己內心選擇的無黨派人士,所以當他站上講臺時敵友難辨,這讓他身心俱疲。除了無黨派的立場之外,托克維爾本身的氣質特點也讓他難以在政治上獲得成功。首先,他不擅長在大庭廣眾下演講;其次,他對批評有著近乎病態的敏感;最后,他在人際交往方面過于羞澀,而且他記不住那些平庸人物。托克維爾自己憂郁地說道:“作家的行當與演說家的行當相互矛盾。”總之,托克維爾在此期間雖偶有驚艷表現,但單槍匹馬終究難以影響大局。他的政治生涯停滯不前,反而是學術生涯更上層樓,他充分展現出“思想勝于行動”的特點。
二月革命成為托克維爾下半生最為重要的分水嶺。在臨時政府組織的下議院選舉中,托克維爾再次順利當選,成為芒什省的十六位代表之一。這次選舉或許是令托克維爾最為滿意的,因為他拿到了十二萬選票中的十一萬七百零四張。沒有政黨或官方支持而贏得競選,讓托克維爾相信自己已經成為該省的政治領袖。托克維爾的人生中不乏這種“神奇”經歷,進而強化了他的政治理想主義情懷—或許他能贏得人心,但是他難以在波詭云譎的議會政治斗爭中縱橫捭闔。他對博蒙坦言,他覺得這個新議會將只有尷尬乃至危險,也不確信自己是否能有所作為,但是已然涉足政治,就不能在國家發生大事之時置身事外。貴族對于國家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在托克維爾身上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事情正如托克維爾所預料的那樣發展,而他在制憲委員會也無甚影響,這令他倍感失望—“我指望看到在我國建立起一個法治、強大而且自由的政府。如你所知,這個理想是我整個青年時代,也是我初入政壇時的夢想。現在它已消逝了?!?/p>
及至一八四八年十二月路易·拿破侖掌握大權后,托克維爾的政治生涯經歷了波峰與波谷。盡管托克維爾一開始就對路易心懷警惕,而且千方百計地希望通過憲法來限制其權力,但吊詭的是,正是在路易的政府中,托克維爾獲得了政治生涯中的最高職位—外交部長。然而事實再次證明,像托克維爾這樣的書生不適合“高權重位”,僅僅四個月后,他就辭職了。一八五一年末,路易·拿破侖發動政變,加冕為法蘭西第二帝國皇帝,托克維爾被押入囚車,關進監獄四日。這件事讓托克維爾覺得斯文掃地,耿耿于懷。他再也不會原諒路易·拿破侖的罪行:“暴力推翻法律,踐踏出版和人身自由,悖逆民意,而以其名義行事—法國掙脫了自由國家的聯盟,投向大陸專制君主制的懷抱—這就是此次政變的結果?!币话宋迦辏芬滓欢认蛲锌司S爾示好,并許之以外交大臣之職,但是托克維爾斷然拒絕,他正式退出政治舞臺。
托克維爾的書生本色很大程度上要歸因于其身世背景。托克維爾的父系是古老的佩劍貴族,即便在路易十四時期,也沒有成為溫馴的宮廷貴族,因此他從基因中就帶有不畏強權、向往自由的氣質。而托克維爾的母系對其影響更為切近,這必須要談及兩人—馬爾澤爾布與夏多布里昂。馬爾澤爾布是托克維爾的外曾祖父,他從年輕時起就是政府的眼中釘,因為他雖擔任書報審查官,卻保護啟蒙哲人。其行事風格總是出人意表,他在路易十五、十六在位期間頗多諫言,以至于仕途幾經起落,但當路易十六遭受審判時,馬爾澤爾布又毅然擔任他的首席顧問,甚至為此而喪命。托克維爾雖然沒有見過這位著名的外曾祖父,但是與之神交已久,他始終以馬爾澤爾布為自己的榜樣。一八三○年托克維爾宣誓效忠奧爾良王朝,面對昂利翁的質疑—批評托克維爾作為馬爾澤爾布的子孫竟然為此“不忠不孝”之事,托克維爾異常憤怒,他在回信中除了表明自己的觀點外,還一反平素溫文爾雅的作風,對昂利翁嗤之以鼻:“為了你將來不再為我的外祖父[原文如此]浪費口才,我要告訴你,且不管是對還是錯,我深信他在我的處境下,一定會做跟我同樣的事,正如我之推測所希望的那樣,我會在他的處境下跟他表現得一樣?!?夏多布里昂是法國浪漫派的代表,他對托克維爾有著更加重要的影響,而且無論從出身、經歷還是性格、思想等各方面看,這兩位人杰都極為相似。夏多布里昂的桀驁不馴主要表現在對拿破侖·波拿巴的態度上。一八○○年,夏多布里昂把自己的《基督教真諦》獻給第一執政,并贏得了外交官的職位。但一八○四年,對德·昂吉安公爵的綁架和謀殺讓他感到厭煩,他便斷然辭職了。一八○九年,夏多布里昂的一個流亡表弟因將波旁親王的信帶入法國而被槍斃,夏多布里昂請求寬恕的努力徒勞無功。隨后,拿破侖做出了和解的姿態,他迫使“語言文學所”(前法蘭西學院)將夏多布里昂選為成員,但是修改了他計劃在授職儀式上的演講:結果夏多布里昂拒絕接受這個席位,直到波旁王朝復辟。面對兩位拿破侖皇帝的妥協,托克維爾與夏多布里昂都絲毫不給情面,那拂袖而去的瀟灑背影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