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70年前民族復興的重大節點

王蒙

2015年是抗日戰爭與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七十年周年，至今我還清晰記得1945年8月得知勝利時淪陷區人民愛國歡慶的激昂景象。

我出生于1934年，九一八事變發生三年，中國人民的浴血抗戰已經開始。三歲的時候盧溝橋事變發生。我的幼兒與小學時代是在日本占領軍的槍口下度過的。我至今記得北京各城門前占領軍士兵的刀光魔影與中國市民經過時必須給他們鞠躬行禮帶來的屈辱感。記得每所小學校里耀武揚威的日本“教官”。記得攙了橡子面難以下咽的“混合面”。記得汪偽“國旗”：“青天白日滿地紅”上加一個黃條，上寫“和平反共救國”；而小學生也要強迫背誦“第四次治安強化運動口號”全文，其第一條就是“我們要剿滅共匪，肅正思想。”

撫今追昔，我的感想是：

一、抗日戰爭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一個重大節點。

抗日戰爭是中國現當代歷史進程中的一個重要階段。說它重要，一是因為它促成了中華民族歷史上一次總覺醒，二是因為它推動了現代中國的重大蛻變。

中國近現代歷史上有過多次革新革命，多是少數精英、少數先覺者所為，他們流血犧牲，英勇斗爭，而廣大群眾卻往往成為看客。中國共產黨誕生以后，進行了第一次和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反帝反封建，致力于發動廣大人民群眾。全面抗戰開始后，人民空前地發動了起來，團結了起來。無分男女老幼，無分階級階層、無分貴賤尊卑，正是在空前的民族災難之中，形成了全民奮起。這是一個民族真正的總覺醒，總動員。

抗日戰爭中實現了中華民族的一次蛻變。首先，日本人能向我們這個大國古國發動戰爭，我們不能不痛心于我們的落后、松散、積貧積弱。在近現代世界各國紛紛走向現代化的潮流中，中國全面落后。抗日戰爭中，中國的政治、經濟、國防、科技、交通、管理、效能，各方面暴露了嚴重問題，我們在抗擊日寇的同時，必須償還數百年來欠下的歷史債務。

這讓我想起曹禺的話劇《蛻變》。抗戰初期國統區的一座傷兵醫院里，處處是混亂黑暗腐敗，令人痛心疾首。丁大夫原是上海的一位名醫，民族危亡時期，她放棄了舒適生活，毅然投入傷兵醫院服務，把傷痛兵員看作自己的兒子。丁大夫與梁專員等等愛國志士“扛起了黑暗的閘門”，使這個醫院蛻舊變新，帶來了復興的希望。

抗日戰爭的歷史使我們感到傷痛，更讓我們感到驕傲。全民抗戰就是全民關心全民參與中華民族的振興。趕走侵略者，為新中國的誕生奠定了人民當家作主的基礎。中國的落后，更使中國的有識之士和中國人民取得了走向現代化的共識，而中國共產黨通過抗日戰爭顯現了它的領導能力與密切聯系群眾的偉力，為新中國的誕生做好了準備。

二、中國共產黨在抗日戰爭中創造了中華民族歷史的新篇章。

正是由于日偽的瘋狂宣傳，我自幼從反面知道了中國共產黨在抗日戰爭中的重要作用。這里沒有模糊與折扣的余地。

為什么日寇將共產黨視為心腹之患？因為黨領導的抗日游擊戰爭直插敵人后方，是刺向敵人心臟的尖刀；更因為共產黨發動群眾、依靠人民、深入窮鄉僻壤的政治與軍事路線敲響的是致敵于死命的喪鐘，是使敵方永無寧日的前景，是致敵于人民戰爭汪洋大海的必然。敵人靠的是武器加軍國主義，我們靠的是人民加黨的領導與國共合作。而黨的統一戰線政策，第二次國共合作，延續了大革命時期的第一次國共合作，并對中國的現當代歷史有著尚未完全顯現的啟示意義。

確實，“國軍”在正面戰場打了許多英勇艱苦的戰役，可歌可泣的中華兒女，事跡流芳百世。中國共產黨雖然沒有足夠的武器裝備打大仗，卻能發揮人民戰爭優勢，保存有生力量，在敵后開展游擊戰運動戰。毛主席在1938年5月寫的《抗日游擊戰爭的戰略問題》中指出：“一切軍事行動的指導原則，都基于一個基本原則，就是：盡可能地保存自己的力量，消滅敵人的力量。”他說，當時的國情是，我們大而弱，敵人小而強，他們在占領區留了很多空虛的地方，因此抗日游擊戰爭就主要地不是在內線配合正規軍的戰役作戰，而是在外線單獨作戰，這種抗日游擊戰爭不是小規模的，而是大規模的。而這種“向著敵人最感危害之點和薄弱之點”進攻的戰略，正好可以“達到削弱敵人、鉗制敵人、妨礙敵人”，從而配合正規軍作戰的目的。

三、珍惜抗戰的精神遺產，汲取抗戰的經驗教訓。

與抗戰時期相比，今天的中國當然是換了人間。同時我們面臨的挑戰與困難，仍然嚴峻；今天的使命，更加高遠。抗戰精神是我們民族的寶貴精神資源，它告訴我們：

1、愛國主義是我們永遠要高揚的旗幟，這是一個最富有凝聚力、動員力、人民『生的旗幟。

2、不論碰到什么困難什么分歧，不論聽到什么樣的唱衰與詛咒，永遠不能悲觀失望。鐘敬文先生跟我提起過周作人：說周從一開始就根本不相信中國人能打贏日本人。歷史的教訓是：失敗主義就是變節與自取滅亡的開始。

張自忠將軍家信說：“國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為其死，毫無其他辦法。更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決心，我們國家及我五千年歷史之民族，決不至亡于區區三島倭奴之手。為國家民族死之決心，海不清，石不爛，決不半點改變。”他死后毛主席給他題寫挽詞：“盡忠報國”。趙一曼犧牲前給兒子的信中說，“在你長大成人之后，希望你不要忘記你的母親是為國而犧牲的！”吉鴻昌《就義詩》說：“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國破尚如此，我何惜此頭。”還有李兆麟將軍所寫的抗聯《露營之歌》，“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后寒”，何等豪邁！現在有一種說法，說抗戰一代是“最杰出的一代”，這些英烈確實不負此名。

3、抗日戰爭中，中國的大學西遷是一個偉大壯舉。西南聯大，還有全國幾十所大學，老師同學一起長途跋涉，他們不就是堅信我們最終會勝利，我們所學的知識將來定能報效國家嗎？事實證明，戰時大學，培養了兩彈一星元勛，培養了諾貝爾獎獲得者，培養了著名學者。這樣的民族精神，必須延續下去。

4、堅持“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正是在抗戰時期，毛主席提出“為人民服務”的口號，這是一個響亮振奮的口號，是一語中的的口號，至今被認為是概括中國共產黨宗旨的最簡潔有力的口號，是取勝的法寶，各方有識之士都認識到，只有本著“為人民服務”精神，才能與億萬人民一起贏得勝利；背離了“為人民服務”的宗旨，走向腐敗墮落特權謀私，不論是誰，就只有死路一條。

5、知識分子要與人民、實際、國情相結合。全民奮起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知識分子與工農群眾結合。毛主席在抗日戰爭時期發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還有許多其他重要言論，都是在考慮中華民族的大局：號召知識分子與工農大眾相結合，完成抗日勝利、民族解放、迎接新中國這篇大文章。

6、中華民族的復興離不開世界的進步與發展。我們的抗戰是在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的條件下取勝的，我們的事業，我們的中國夢，始終要面向世界，面向未來，面向現代化。

抗戰勝利是偉大的，勝利后的任務更加艱巨。新中國的誕生是偉大的，新中國建立之后的探索也很艱難。改革開放帶來的面貌一新是舉世矚目的，解決面對的一系列新老問題更加考驗著我們。面對歷史，面對現實，我們不能懈怠，不敢懈怠，不該懈怠！

（作者系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