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5·9”慶典趕不走敵意

梁強

俄羅斯紀念衛國戰爭勝利70周年慶典結束后，英國《經濟學人》雜志稱，今日的慶祝與70年前，也就是1945年5月9日的慶祝完全不同。那時“成千上萬的人自發沖到街上縱情舞蹈接吻”，“許多人擁到美英使館前擁抱西方盟友”。而今次慶典，毫無疑問是官方意志的體現，參與慶祝的也只有與俄關系友好的少數國家，它們對蘇德戰爭的參與度要遠遠低于美、英、法、德這些歐洲戰爭的共同經歷者。

實事求是地講，俄羅斯在慶典中的落寞并非其單方面的過錯。去年6月，普京曾和西方領導人一起慶祝諾曼底登陸70周年，現在后者卻因為烏克蘭危機引發的現實問題而不愿與普京共同慶祝。德國總理默克爾直到慶典結束次日才前往莫斯科，與普京一起向無名烈士墓獻鮮花。她對納粹在東歐的罪行予以深刻的批評，對戰爭給前蘇聯和俄羅斯人民帶來的巨大犧牲表示誠懇的歉意，同時也毫不客氣地指出：“二戰的結束并未給全歐洲帶來民主和自由”，俄羅斯在克里米亞和東烏克蘭的行為將對德俄關系造成嚴重的消極影響。

看來，綿里藏針的敵意依然存在，并且，它有著歷史和現實兩種邏輯。

為了贏得第二次世界大戰，蘇聯通過與英美建立大同盟，在政治、軍事、外交、經濟、情報等方面展開了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合作，這在國際學術界已是共識。這種合作無論程度、廣度和互信氛圍都是歷史上絕無僅有的，具體包括：尋找到了組織和協調對德日聯合軍事行動的共同基礎；就對蘇“租借援助”達成協定；就德國的盟國意大利、匈牙利、羅馬尼亞、芬蘭退出戰爭制定了共同的政策；就支持被占領國家反對希特勒的民族解放斗爭達成協議；構建了維護戰后集體安全的世界性機構聯合國；戰爭即將結束時，三國又通過一系列首腦外交、秘密協議和劃分勢力范圍，就戰后世界秩序的原則和方法達成了基本一致。

雙方的爭議主要是各自在戰爭中的作用，特別是各自所作貢獻的比例問題。蘇聯認為紅軍在對德戰爭中不僅付出了巨大犧牲，也做出了首要貢獻，是贏得戰爭的決定性因素。雅爾塔會議前夕，蘇聯外交部門提交給莫洛托夫的報告中就寫道，蘇聯對戰爭的貢獻率達到了75%。西方則一直強調英美對蘇聯開展租借援助，以及開辟西歐第二戰場的作用。

冷戰開始后，這一爭議迅速上升為政治性議題。西方冷戰史學家利用得天獨厚的檔案優勢，壟斷了國際學術界在該問題上的話語權。蘇聯在二戰中的貢獻不僅被有意漠視，而且被籠統地解釋為是沙俄傳統的帝國野心與蘇維埃體制輸出革命的結合，以便為西方的冷戰政策正名。這種官方色彩濃厚的二戰-冷戰史模式的歷史敘述，極大地影響了普通人的歷史認知。

美國學者L.T.伍德“5·9”慶典前在《華盛頓時報》專門撰文指出，大多數美國普通人仍然相信，是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拯救了全世界，勝利的三大法寶是盟軍統帥艾森豪威爾的鋼鐵意志、羅斯福總統的政治決斷和原子彈的巨大威力。他們迄今不知道，蘇聯在與德國的戰爭中損失了近3000萬人，是戰前人口的14%；而美國只有30萬，是戰前人口的0.25%，英國只有35萬，是戰前人口的0.75%。蘇聯的人口損失是英美加起來的40多倍。

英國歷史學家M.黑廷斯也在《泰晤士報》撰文指出，西方盟國非常幸運的是，為消滅德軍付出主要代價的不是他們，而是蘇聯人。蘇聯軍人在蘇德戰場上的損失是900萬人，占到了蘇英美三巨頭的95%，是美國的80多倍；在其他戰場的損失也達到200萬，而美國軍人在整個二戰中的損失也只有50萬。

“5·9”慶典前，俄羅斯官方的斯普特尼克通訊社發布了這樣一組數據：對英、法、德三國的專題調查表明，這些國家中只有13%的人認為是蘇聯紅軍解放了歐洲，認為是美軍解放歐洲的達到43%。在其他曾被納入東方陣營的東歐南歐國家，這一比例相信還會更高。這也是為何俄羅斯駐華公使陶米恒先生會在一次普通的學術座談會上情緒激烈地指出，西方尤其美國是沒有歷史感的民族，對俄羅斯來說，歷史不僅是要紀念，而且是要捍衛的。

蘇聯是贏得對德戰爭的首功之臣，這是確鑿無疑的事實，這一點也得到了西方大多數歷史學家的認同。蘇德戰爭期間，蘇聯殲滅的507個德國師，占德軍全部損失的3/4。德國在蘇德戰場上戰死、受傷和被俘的總人數約為1000萬，占到了在戰爭中全部人數損失的73%。此外還有100個德國仆從國師被殲滅，殲滅的敵軍總數量是其他戰場上的3.5倍多。蘇德戰場上殲滅的德國戰機超過7萬架（占比超過75%），火炮16.7萬門（占比74%），各種軍艦2500艘。

蘇聯紅軍是在真正意義上與德國法西斯的龐大軍事機器做殊死搏斗，而英美從一開始就制定了“少流血，多轟炸”的側翼戰略，把戰爭的重擔留給了蘇聯。戰時盟軍在太平洋戰場的兵力始終多于在歐洲的兵力，諾曼底登陸后盟國在歐洲的兵力超過了100萬，但實際參加戰斗的只有30萬左右，德國2/3的師團仍然在東部與蘇聯作戰。斯大林格勒和庫爾茨克戰役對德國軍隊的沉重打擊，是其他西方盟軍發起的戰役所無法比擬的。戰爭末期盟軍在諾曼底、荷蘭、阿爾登的戰役，也都是在紅軍重創了德軍之后才開始推進的。毫不夸張地說，正是蘇聯紅軍，正是歐洲戰場東線的戰爭，拯救了許多美國和西方盟國士兵的生命。

西方盟國對蘇德戰爭的作用主要體現在物資援助上。戰爭期間，西方對蘇租借物資總價值為112億美元，其中美國為98億美元，占到了美國戰時國防開支的14%，其中1943年和1944年的租借援助相當于當時蘇聯GNP（國民生產總值）的10%。蘇聯學者一直否認西方租借的作用，認為租借物資只占蘇聯戰時GNP的4%，“從整體上說，這些援助所起的作用并不是很大，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對衛國戰爭的進程產生決定性的影響”。但新解密的檔案表明，在軍事生產領域租借物資所占比例遠遠高于這一數字：戰時蘇聯共生產了12.2萬架飛機，從英美租借的飛機是22195架，相當于18%。俄羅斯官方歷史學家的代表，曾獲得普京親自授勛的俄羅斯科學院院士邱巴里揚也承認，蘇聯從西方租借的總軍用物資相當于蘇聯軍工生產的7%～10%。

蘇聯戰時交通工具中，向盟國租借的部分也很關鍵。到1945年，蘇聯軍隊交通工具中的7%是美國提供的，約為42.7萬輛，各種通信設備也主要靠租借獲得。戰時蘇聯制造了92個火車頭，1000多個集裝箱，而盟國向蘇聯提供了1981個火車頭，11156個鐵路集裝箱。蘇聯獲得的560艘船只，也對充實太平洋艦隊和遠東艦隊發揮了重要作用。

盡管租借援助對蘇聯意義重大，但蘇聯戰勝法西斯德國仍主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特別是在1941～1942年蘇德戰場最關鍵期，英美的租借物資并不到位。1942年6月30日租借援助第一議定書到期時，美國援助蘇聯的物資只有議定書中承諾的一半，約5億美元。美國學術界認為，斯大林主要依靠蘇聯的人力物力資源，把希特勒的閃電戰粉碎于莫斯科城下，“美國對蘇聯援助的影響無關緊要，在莫斯科附近反擊德國的進攻中沒起什么作用”。美國軍方也承認，租借物資“在給蘇聯1941年局勢以重大改變上所起作用遠遠不夠”。

直到1943年，盟國的物資援助才開始大量涌入蘇聯，但此時紅軍已打贏莫斯科戰役和斯大林格勒戰役，從根本上扭轉了蘇德戰場的戰局。總體來看，英美提供的租借物資并未在蘇德戰爭中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只是使蘇聯在抵御德國的戰斗中更游刃有余，并加快了戰爭的進程。值得一提的是，戰時蘇聯在對美國的“逆租借”中提供了30萬噸鉻礦石，3.2萬噸錳礦石，以及價值213萬美元的原木、板材、黃金，對美國的戰時工業生產也起了一定作用。

70多年過去，留在世人腦海中的美俄關系幾乎只剩下了冷戰、羞辱、抗議、重啟、新冷戰這些關鍵詞，雙方背靠背對抗納粹德國和日本法西斯的那段歷史被選擇性失憶了。

中國作為主賓國參加“5·9”慶典，并首次派出了百人以上的軍人參加紅場閱兵，其象征意義是：中蘇作為盟友，共同贏得了反德日法西斯戰爭的勝利。之所以說是象征意義，原因很簡單：二戰前夕和二戰中，中蘇兩國開展了廣泛深入的合作，比如軍事物資援助（有統計指出，從1937年10月至1939年9月，中國從蘇聯得到985架飛機、1300多門大炮、2050輛卡車）和人員援助，蘇軍出兵東北等，但僅從援助規模來說，無法與前述歐美對蘇聯的物質援助相比。

也正因如此，西方媒體更關注的是中俄共同閱兵背后的實質性意義。去年中俄兩國首次在中國東海舉行聯合軍演，今年3月中國的3艘軍艦首次和俄羅斯軍艦一起進入黑海展開聯合軍演。鑒于烏克蘭危機后這一地區的戰略敏感性，許多西方分析家認為這是俄羅斯的外交勝利，旨在顯示北約軍事壓迫下，“我們也有盟友”。中俄在軍事技術領域的合作也在持續。西方報道稱，中國已經成為俄羅斯С-400防空導彈系統的最大購買者，在米-26直升機、蘇-35殲擊機、柴電潛艇等項目上的合作也開展得相當深入。兩國與印度、伊朗在上合組織框架內的合作也有突破性進展，進行了多場聯合軍事演習。上述情況表明，在俄羅斯因為格魯吉亞、烏克蘭與西方關系陷入長期敵對后，俄中兩國軍事合作的互信程度在不斷加深。

美國陸軍軍事學院戰略研究所今年4月發布的報告也肯定了這一趨勢，認為中俄在軍事技術領域更緊密合作的可能性在擴大，并且在給美國傳達這樣一種信號：兩國在軍事安全領域的合作并非只是做做樣子。不過，報告也明確指出，中俄協同軍事行動的能力仍然有限，在上合組織等多邊框架下的軍事合作，主要目的還是應對恐怖活動、突發事件和重大自然災害，是一種功能性的而非政治性的合作。

新的時代背景下，中俄關系的一舉一動已成為國際社會關注的焦點，也為媒體的政治想象提供了廣闊的空間。中國軍隊參與莫斯科紅場閱兵后，9月初俄羅斯軍隊也將參加中國紀念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的閱兵。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此前表示，中方將邀請第二次世界大戰主要參戰國、亞洲國家和其他地區國家領導人參加紀念活動。除了俄羅斯，還有誰來，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