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學武

如何在團結的基礎上捍衛聯合國的立會原則已成為建立新型國際關系準則的當務之急,中國要想在這場博弈中掌握主動權,100多個亞非國家的支持確實是一筆寶貴的外交財富,應當無比珍惜。
印度尼西亞的西爪哇省首府萬隆這些日子成了國際媒體的寵兒,曝光度極高。究其原因,既不是因為它的“東方小巴黎”的歷史美譽,也不是因為它的火山盆地的秀麗風光,而是因為亞非國際政壇的萬隆情結。60年過去了,政治家,外交家,記者和學者們始終沒有忘記這座氣候宜人的東南亞療養勝地對戰后國際關系格局的影響。
這無疑是“萬隆精神”的當代效應。當年印度總理尼赫魯和印度尼西亞總統蘇加諾共同發起這個史稱“萬隆會議”的第一次亞非會議時,估計也沒想到它會催生出一個后來譽滿全球的“萬隆精神”來。不過于1955年4月18日至24日在萬隆召開的會議確實是一次不尋常的會議。它的不尋常之處在于對當時世界格局的突破。在日益蔓延的美蘇冷戰氣氛和雙極格局下突然冒出了一個由29個國家和地區代表參加的,把兩個超級大國都特別點名排斥在外的大型國際會議,對于當時正在全球拉幫結派主導世界政治的美蘇兩國確實是一個震撼。尤其是會議發表的《亞非會議最后公報》以反帝、反殖、反控制為基調提出萬隆十項原則,將和平共處五項原則進一步細化,形成后來廣為流傳的“萬隆精神”。
60年后的4月24日,亞非領導人會議《2015萬隆公報》發表,洋洋41條,儼然就是一份南半球國家集團宣言。雖然很難將與會國日本也看作是南方世界的一員,但整個公報的字里行間都透露出南半球亞非國家的認知和訴求,而且公報的第40條還宣布萬隆為亞非團結的首府。可以預計,隨著印尼亞非中心的設立和發展,萬隆將可能成為未來南方集團的真正首府。
在紀念萬隆會議60年的今天,北京對于萬隆精神的注重非常引人注目,它對萬隆的青睞完全超出了外界的想象和預期。4月13日中國政府就在北京釣魚臺國賓館舉行了紀念萬隆會議60周年特別會議。4月21日至24日,國家主席習近平親率中國政府高級代表團赴印度尼西亞出席亞非領導人會議和萬隆會議60周年紀念活動,并發表題為《弘揚萬隆精神推進合作共贏》的重要講話。
習近平出訪國外,很少在一個地方呆3天以上。來印尼之前,習近平訪問了巴基斯坦。即使是在這位“全天候”的“鐵桿盟友”那里,他也只呆了一天半,把這次出訪的大部分時間都給了萬隆的祖國印尼,在那里逗留4天3夜,這樣的安排與規模實屬罕見。
中國領導人包括習近平似乎有一種濃厚的萬隆情結。萬隆是新中國多邊外交的起點站,是北京在國際峰會外交舞臺上的第一次閃亮登場。這次登場不僅使中國在建國初期突破了外交孤立,而且還參與并主導了亞非國家國際行為基本準則的制定。當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剛剛經歷朝鮮戰爭,除了蘇聯東歐幾個共產主義國家的朋友,在國際舞臺上還相當孤單。可就是在萬隆,中國獲得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施展國際影響的好機會,并把許多中國外交的基本原則寫入了《萬隆宣言》里,從此萬隆精神和北京就再也分不開了。
當時來萬隆開會的近30個國家,大多剛剛擺脫殖民主義的枷鎖。歷史背景,社會體制,政策訴求和外交利益千差萬別。唯一能把大多數參會國聯系在一起的就是在美蘇兩霸日益加劇的競爭中保持民族的獨立和國家安全。但是在內政體制設計、經濟發展道路和社會改革方面還存在著許多不可彌合的分歧。中國雖然當時還屬于社會主義陣營,但遠遠沒有像東歐共產主義國家那樣被蘇聯緊緊地控制。盡管如此,以總理周恩來為團長的中國代表團還是遭到了一些新興的,但極端反共的國家的攻擊與指摘。就在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周恩來講了一段發人深省的話,頓時讓與會者都冷靜了下來。他說:“中國代表團是來求團結而不是來吵架的。我們共產黨人從不諱言我們相信共產主義和認為社會主義制度是好的。但是,在這個會議上用不著來宣傳個人的思想意識和各國的政治制度,雖然這種不同在我們中間顯然是存在的。中國代表團是來求同而不是來立異的。在我們中間有無求同的基礎呢?有的。那就是亞非絕大多數國家和人民自近代以來都曾經受過,并且現在仍在受著殖民主義所造成的災難和痛苦。這是我們大家都承認的。從解除殖民主義痛苦和災難中找共同基礎,我們就很容易互相了解和尊重、互相同情和支持,而不是互相疑慮和恐懼、互相排斥和對立。”
這是周恩來補充發言的開場白。隨后他即興展開,推心置腹地告誡大家應該“求同而存異”,力主會議將“共同愿望和要求肯定下來”。面對爭論不休的各國代表,周恩來建議“不要求各人放棄自己的見解,因為這是實際存在的反映。但是不應該使它妨礙我們在主要問題上達成共同的協議。我們還應在共同的基礎上來互相了解和重視彼此的不同見解”。
大型外交談判博弈,尤其是碰到僵局的時候,從來都是智者為王的時候,誰能超越紛爭,彌合分歧,一呼百應,誰就是博弈操盤手和談判的引領者。周恩來運用“求同存異”的方程式和爐火純青的外交技巧給萬隆會議找到了最大的公約數,同時也使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建國6年后第一次真正突破了美國的外交封鎖和蘇聯的猜忌,走上了世界多邊外交舞臺。
萬隆會議的“求同存異”精神更是北京當前在解決許多外交難題,擴大中國的戰略活動空間時不可多得的精神食糧與戰略啟示。進入21世紀以來,北京在幾個大的外交版塊的打造中都碰到了同一個難題,即如何在優化自己的戰略利益時最大限度地調動其他伙伴或競爭對手的合作積極性,從而創造雙贏甚至是多贏的局面。在這個問題上,萬隆“求同存異”精神的外交智慧潛力是不可估量的。周恩來當年在“飽受殖民主義痛苦,追求民族獨立發展”上找到了亞非國家共同合作的基礎,相信今日的中國政府同樣也能將“求同存異”發揚光大,廣開思路,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在同美國、歐洲、亞太地區周邊國家和其他亞非拉國家的競爭合作時,打造出一個又一個的“命運共同體”。

萬隆亞非國家還為北京的“一帶一路”構想提供了良好的地緣戰略依托。以南半球國家為主體的萬隆亞非國家集團涵蓋了全球75%的人口和30%的全球國內生產總值,“一帶一路”所惠及的50多個國家和44億人口中的大多數都是萬隆大家庭的成員。光從地緣經濟學的角度看,這就是一個令人鼓舞的數字。可以想象,如果把亞非國家在全球國內生產總值中的地位提高到與它們全球人口比例的相應水平,將會拉動一個多么巨大的經濟增長并產生一個多么巨大的國際市場。“萬隆南南合作經濟”一旦形成規模,將會加速“一帶一路”工程的推進;而“一帶一路”工程的推進反過來也會對尚未成熟的南南合作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
這一點,2015亞非會議領導人似乎也有非常清晰的領悟,他們在公報中指出,“亞非國家間的域內貿易和投資潛力有待充分釋放”。但如何“充分釋放”,就看各國怎么去做了。習近平的“一帶一路”設想正好與“萬隆南南合作思想”吻合。對于中國的“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來講,沒有比萬隆亞非國家這個大家庭更好的合作伙伴了。正如習近平在他的講話中所說,中國愿意和亞非國家“守望相助、把握機遇、共迎挑戰”,大家“抱團取暖、扶攜前行”,“繼續做休戚與共、同甘共苦的好朋友、好伙伴、好兄弟”。
飲水思源,沒有萬隆,當年北京就沒有機會結交那么多游離于東西方陣營之外的亞非朋友并得到他們的認同,后來這個朋友圈隨著殖民主義的解體和民族解放運動的興起越來越大。1971年聯合國大會表決恢復中國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時,正是這些朋友幫了北京的大忙,尤其是非洲的朋友們沖在最前面。是萬隆真正為中國鋪開了超越社會主義陣營通向世界的紅地毯,這是北京永遠不會忘記她的首要原因。
如今,萬隆精神與中國國際秩序價值觀的核心思想亦呈極高的相互重疊勢態。亞非國家在建設一個新的國際秩序方面與中國理念相近,是中國在與北半球西方大國博弈時完全可以依托的戰略伙伴。這一信心,習近平在他的《弘揚萬隆精神》的講話中也表露無遺。他呼吁北半球國家要對南半球國家平等相待,“確實履行官方發展援助承諾,在不附加政治條件基礎上,加大對發展中國家支持力度,建立更加平等均衡的新型全球發展伙伴關系,縮小南北差距”。
《聯合國憲章》第二條明確承認“各會員國主權平等之原則”,尊重“國家之領土完整或政治獨立”并禁止“授權聯合國干涉在本質上屬于任何國家國內管轄之事件”。如果說這些產生于歐洲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的基本國際關系準則現在正在慢慢被西方國家拋棄的話,那么捍衛這些準則的任務似乎主要落到了中國和萬隆亞非國家集團的頭上。
《2015萬隆公報》第15條強調,“我們強烈反對并譴責包括制裁在內的一切違反《聯合國憲章》、破壞國際法和指導國與國之間和平關系的準則和原則的單邊脅迫行為”。這個話說得還是蠻重的,反映出國際社會在以什么基本原則來指導各國國際行為這個根本問題上出現了嚴重分歧,也反映出亞非國家對現行國際體系被北半球所主導的強烈不滿。事實上,如何在團結的基礎上捍衛聯合國的立會原則已成為建立新型國際關系準則的當務之急,中國要想在這場博弈中掌握主動權,100多個亞非國家的支持確實是一筆寶貴的外交財富,應當無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