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萬隆會議60年后,如果能夠整合發展中國家的資源,中國將會在世界體系中改變食物鏈的邏輯,開創一種新的國家合作與競爭的模式,從而,對世界的未來做出擔當。
4月22日至24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印度尼西亞的城市萬隆,和亞非國家領導人一起出席萬隆會議60周年紀念活動,并發表演講。
而在此前的幾天,4月18日至19日,中國的杭州,也有一群來自亞非拉國家的學者聚在一起開了一個“萬隆·第三世界60年”的國際學術論壇。
來自亞非國家的領導人,思想精英,都在回應這個問題:在一個已經變化的世界里,當年的“萬隆精神”,在今天應該體現為什么?亞非拉發展中國家,是否能找到團結的新形式,重構國際政治經濟秩序?假如這沒有疑問,世界格局又將如何演變呢?
《南風窗》作為受邀的媒體,參加了“萬隆·第三世界60年”論壇。拿到與會名單后,本刊記者意識到,這是一次思想上的“第三世界”論壇,但與會者并不局限于發展中國家。
他們是:薩米爾·阿明(因病未能出席,作了錄音演講),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國際政治經濟學家;喬莫·夸梅·桑德拉姆,全球發展經濟學領域的著名經濟學家,現任聯合國主管經濟社會事務(DESA)助理秘書長,聯合國糧農組織經濟和社會發展署助理主席;阿迪蒂亞·尼加姆,印度文化活動家,德里發展中社會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馬哈茂德·馬姆達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教授,烏干達馬凱雷雷大學社會研究中心主任;吉見俊哉,日本東京大學副校長;王曉明,中國當代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許江,中國美術學院院長……
這個陣容,幾乎可以從多學科的角度,去梳理60年來世界的變化脈絡了。
思想精英的探討,和政治家的互動不是一回事。政治家是以具有外交特色的語言和行為,去顯示一個國家的存在,它的戰略及所關心的東西,當然還有各國的關系;思想精英則是以跟歷史和現實有距離感的語言去探究影響了過去、現在,甚至未來的內在機制。另外,政治家是推動者,而思想精英則只是觀察者,很難讓一場學術論壇具有影響歷史的功能。
不過,從一開始,阿明的錄音演講還是很富于激情,勾畫出了60年來世界演化的一些邏輯。
他說,當今的多極化體系中霸權仍然存在。這近乎回答了,為什么60年前的萬隆精神不能是一種歷史的遺物而是應該在今天闡發出新的意義,因為沒有霸權,新的團結似乎在邏輯上不可能,對萬隆會議的紀念,就僅僅是一種對歷史的緬懷了。亞非國家今天要開創合作的新空間,是因為在國際政治經濟秩序中仍然存在某些霸權。比如,4月15日,七國集團的外長發表涉南海聲明,雖然只是賣給日本一個面子,但“霸權體系”仍清晰可見,博弈無處不在。這是一個背景。
還有別的背景。
阿明提到了一點,就是某些萬隆會議的與會國,以及“不結盟運動”的某些國家,尚未獲得政治上的完全獨立。但與其這樣表述,不如說是某些國家對西方仍然存在依附性。這恰恰也是萬隆會議所留給現在的一個問題。在萬隆會議召開的那個歷史時期,亞非國家只是獲得了政治獨立,只是剛剛開始以獨立的姿態站上國際舞臺。而在今天,留下的任務正是實現經濟上的獨立,徹底擺脫自己的依附性地位。
跟這個歷史任務相對應的,是跟中國有關的諸多戰略的提出和實施,比如亞投行的創立,比如“一帶一路”建設。也因此,萬隆會議60年后,無論是對中國來說,還是對其他亞非國家來說,都是一個全新合作的開始。
王曉明教授梳理了現代中國對“第三世界”的思考。在他看來,有一點很清楚:中國之所以一直都沒有對“霸權體系”有過依附,除了大國地位的自我認同外,還在于一種明確的意識:自身情況不同,無法走西方的成功模式。
而這,已然暗示了萬隆會議之后,亞非國家在尋求發展道路上的分野。
事實上,作為非常松散的一個“精神共同體”,亞非國家在1955年后,雖然確實作為世界體系中的一種重要力量與美國、蘇聯各自代表的兩極世界構成一種多元化的格局,但一些國家仍然無法以獨立的姿態存在,仍依附于美蘇所代表的兩極世界。按照德國學者安德烈·岡德·弗蘭克的依附理論,資本主義邊緣的這些國家,只是政治上、軍事上被庇護,在經濟上仍處于被剝奪的地位,難以從發展中國家變成發達國家。
與此相比,中國幾十年來經濟的高速發展提供了一些很好的借鑒,它可以考驗,一個發展中國家如果不依附任何霸權體系的話,到底可以走多遠。
我們可以觀察一下這60年來世界格局的一個變化。
萬隆會議只是宣告了“亞非人民站起來了”—大家強起來,富起來只能是以后的事情。把亞非國家聚在萬隆的是被殖民被壓榨的共同慘痛經驗。但萬隆會議并非是國家間的聯盟或大家具有相似、相同的社會制度,也沒有經濟上的高度聯結。每個國家的情況都不一樣,甚至在制度上、文化上找不到共識。如何把大家整合起來?“萬隆精神”是一劑粘合劑。但在世界體系中,大家對共同命運的意識,仍依賴于后來的“不結盟運動”、“發展中國家”、“第三世界”這樣的概念。
毛澤東主席所闡述的“第三世界”可以說是世界范圍內的一種“統戰理論”。亞洲之外,它把萬隆會議的遺產,擴展到非洲、拉美所有國家。中國無疑一直是這一“統戰理論”的受益者。
60年過去了,很難認為亞非一些國家在經濟上的獨立是成功的?!鞍l展中國家”這個定位已經說明了一切。但經濟上的“獨立”是指什么呢?阿明給了一個指標,“選擇發展模式,實現農業現代化,實現工業現代化;在很多情況下,接近國家資本主義模式,但賦予其群眾性的內容,推行社會進步性的改革、土地改革等,還要推行大型企業貿易的國有化”。
看上去,這個指標,分明就是以中國為樣板。幾十年的經濟高速增長,讓中國的發展模式,以及選擇走自己道路的模式,確實對亞非拉很多國家都具有很強的吸引力。
60年前,當時世界上存在著兩條你死我活的競爭的道路:蘇聯式的社會主義模式和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模式。從當時看向未來,人們尚不知道世界最終會怎樣,誰能勝出。萬隆會議提供了另一條或多條道路的可能性。比如說中國模式的社會主義,還有阿明所說的形形色色的“民族社會主義”,以及“權貴資本主義”等。
20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蘇聯式的社會主義模式失敗。美國所主導的資本主義體系突然間在多極化的世界中占到了分量最重的一極,資本主義不戰而勝。當時,人們以為資本主義從此就要千秋萬代,一統江湖。福山用“歷史的終結”把這一點表達得相當露骨。
但并沒有過多久,政治意識形態的沖突迅速被“文明的沖突”取代?!?·11事件”宣布世界又進入了一個復雜的多極化狀態。到2008年的金融危機,美國式資本主義模式終于暗淡下去。而在這個時候,中國早已崛起,并一定程度上扮演了對資本主義體系的“拯救者”的角色?!爸袊J健彼坪跤譃槭澜绲奈磥黹_辟了新的可能性。于是,世界歷史進入到了一個具有不確定性的空間。在這個空間里,不可能有人無視中國具有巨大影響力的存在。
我們可以發現,60年來,中國在亞非拉發展中國家的地位,是一直呈上升趨勢的。近幾年來,可以說上升得很快。中國已經具備足夠的政治、經濟實力,以主動的姿態去整合發展中國家的政治經濟資源,一方面發展自己,另一方面促進發展中國家的合作,在國際政治、經濟的游戲規則中增強話語權,影響規則的制訂,從而重構政治、經濟秩序。“中國模式”借此機會可以大放異彩,成為未來在全世界范圍內一條極有吸引力的道路。
自近代以來,殖民主義、帝國主義、霸權主義在世界范圍內構筑了一條政治、經濟的利益食物鏈。發展中國家,尤其是中國的崛起,對這條食物鏈構成了較大的沖擊。因此一些西方國家按照這條食物鏈的邏輯,把中國的崛起理解為是要把自己嵌入到這個鏈條中的較高位置,對西方構成威脅,也會對發展中國家構成盤剝。
但這當然是錯的。萬隆會議60年后,如果能夠整合發展中國家的資源,中國將會在世界體系中改變這一食物鏈的邏輯,開創一種新的國家合作與競爭的模式,從而,對世界的未來做出擔當。習近平主席關于“推動建設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提法,展現出了中國在國際舞臺上新的戰略性思考和謀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