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
我們能不能不用西方的理論,而是用我們自己的理論?當然應該,只有當我們有自己的原創性理論的時候,我們才能更好地做經驗研究。
在中國學人走出國門做研究,真正“開眼看世界”的趨勢形成中,北京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的高丙中教授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十幾年前,正是高丙中發起了海外民族志的研究項目,如今走出去已在中國學界漸成趨勢。對這樣做的意義,高丙中教授也有深入的思考。本刊就相關問題采訪了他。
《南風窗》:過去十多年里,你一直推動國內的年輕學者走出去,到國外做實地調查研究的工作,這是非常有意義的。“開眼看世界”的命題是在晚清時代提出來的,但長期以來“開眼看世界”限于對西方學術和思想的翻譯,不是真地走出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可以說這樣的態勢到今天還沒有得到扭轉。
高丙中:翻譯沒有錯,學術成果大眾要分享,但不可能大家都學那個語言。當我們準備現代化的時候,別人的現代化已經走了幾百年了,他們有很多東西是我們要拿來的。我自己也參與過好幾個系列的翻譯工作。
翻譯本身不錯,錯在長期以來只有翻譯的二手知識。如果我們不僅去西方國家學習,同時也到它的社會里去做調查,深入了解這個社會,那樣就更好了, “紙上得來終歸淺”嘛。單就理解書本來說,也要結合對其社會的研究,才能更好地理解它的思想。尤其是當我們學習的目的是為了實用,為了我們自己的發展而學的時候,就更加不能只看思想不看社會了。我們讀西方的書要跟研究它的社會合起來,把二者當成同一本書的“字里”和“行間”來讀。以這種方式來了解世界,第一,更真切,第二,更實用。
另外,任何一個有集體意識的共同體都需要成為能夠言說自我、言說他人的表述的主體,而不能只是被表述,中國也不例外。西方的思想是基于對全世界范圍的研究形成的,這和它近代以來政治經濟上的強勢有關。今天的中國知識界開始萌發了“到海外去”的沖動,這也是時勢造就的,是和政治經濟變遷結合在一起的趨勢。
《南風窗》:我讀過你的一篇文章,你在談到“到海外去”的時候,鉤沉了20世紀上半葉中國知識分子“到民間去”的運動。那一代學者有很多杰出的人物,但他們沒有走出“到海外去”研究世界的這一步。例如費孝通先生,他在英國學習人類學,這是一個在研究方面帶有“方向性”的學科,他沒有遵循學科的慣例去研究其他社會,而是研究中國。你認為這是為什么呢,是跟當時國家的實力有關,還是跟其他因素有關?
高丙中:那個時候說的“到民間去”是對中國的經驗研究,通過現代社會科學的方法來做社會調查。社會科學有它的規范和方法,在現代社會調查的研究方法進入中國以后,利用它開始建立中國的現代社會科學,這是很有意義的。在那之前,大家都是高談闊論,捏合自己的感受和洋書,就談中國談世界,并沒有規范的經驗研究做支撐。在中國現代學科建設的初期階段,傳播點新的知識和觀念,就可以是學者了,門檻是很低的,因為沒有幾個人看過洋書。
“到民間去”也有政治關懷在背后,一些讀書人想要推動國家的發展,而國家的發展必須有人民的參與,于是他們到民間去,認識人民的需求和困苦,思考怎么樣才能讓國家的方針政策能夠符合他們的利益。一些學者帶著學生就去做調查,比如家族、廟會、農工群體,甚至到監獄里去做犯人的調查。這是學術的政治維度。
那一代知識分子在出國受教育的過程中可能也有這個維度的考慮。以人類學為例,在西方學人類學,你必須是做一個非西方社會的調查。中國對西方來說就是別的國家,所以他們會想與其去做印度、做北非,還不如做中國呢。近代中國知識界的氣氛就是要拿西方的先進的思想來幫助祖國,為中國的社會發展服務。都是訓練自己,都是得學位,與其費更大的勁去研究另一個非西方社會,還不如回國做研究,把所學為自己的國家所用。
《南風窗》:你的這種解讀是說,那一代知識分子有一種報國心理,沒有把研究視野擴展到海外是因為他們心中有緊迫的家國情懷?
高丙中:在學術上既能滿足學科的要求,同時又可以帶著點兒私心,幫到自己的國家,這不更好嗎?改革開放之后,好多學者到國外去讀書,還是走這個路子,其中是有很深的合理性的。問題是隨著中國在世界的影響和我們對世界的滲透的加深,如果中國的整個社會科學界還不到境外去做調查研究,就太奇怪了。不在世界范圍內做研究,怎么能夠發展出有世界水平、有世界眼光的學科呢?
《南風窗》:你的意思是說,這是個與大形勢相關的問題。今天中國學者要走出去,是因為今天有了這樣的需求,也有了這樣的條件,對吧?
高丙中:對。到國外跟在國內做研究的差別是非常明顯的。到國外去花錢更多,我們長期以來資源短缺,根本就沒有這個錢。還有一個很現實的因素,這些孩子們,家里讓他來受教育,是要就業謀生的,必須考慮工作崗位的需求。假如說你要到浙江去工作,你做浙江的調查研究,這就匹配得上。你要是做的意大利研究,浙江的機構要你去干嘛呢?現在的情況不同了,浙江有太多的機構與意大利關系密切,與其他地方有密切的聯系。中國成了世界性的存在,方方面面都需要對國外社會的了解,都有了這方面的人才需求,“到海外去”的成才途徑才真正成為年輕學子的選擇。
《南風窗》:如果說近代以來這么長時間,中國人只從書本了解西方,缺乏實地的經驗的研究,那么我們應該重新檢討長期以來形成的對西方的認識,到底是對的還是不對的。是不是這樣?
高丙中:是。以美國為例,它在跟另外一個國家打交道的時候,基本上不會把那個國家看成一個整塊,可以把政府、政黨、人民區別開來看,關于這個社會它有足夠的信息和知識,因為有很多美國學者做了調查研究。而我們很多時候是把其他國家當成鐵板一塊的,我們的信息有限,不能認清它的社會里面的價值觀譜系,其中肯定有激進的,有溫和的,有對我們友好的,也有對我們不友好的。如果我們的學術也能夠發展到足夠的成熟,對外國的研究足夠細致,我們國家產生出來的戰略也好心態也好,肯定會更全面,更符合我們的長遠利益。
《南風窗》:與經濟層面融入世界的步調相比,中國的學術研究走向世界的步伐是不匹配的。這是國家缺乏這個意識還是中國的學術共同體缺乏這個意識?
高丙中:的確是太不匹配了。研究的滯后肯定是受到了各種制約,最直接的是大學的人才培養體制。我們的大學體制沒有給出國做實地調查留有多少空間,通常都是對這種追求造成限制的。比如教育部的留學基金項目,還是偏向資助研究生到國外大學讀書,對國外調查研究的計劃在評估上不利。我們的學生如果要到美國的新墨西哥州去做調查,就得聯系新墨西哥州立大學的院系和教授,這個學生可能并不比去哈佛大學的學生差,但現在的制度不看學生的實際情況,就給去哈佛大學做訪問學生的計劃更高的評估。我們要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嘛,就一門心思跟哈佛大學攀親戚。還有,要有國際交流才可能培養做國外研究的學生,必須有對方國家的大學接納,我們的學生才能夠辦理合法手續。我們要跟對方的教授建立這樣的合作關系,這需要很多時間和資源建立人脈,只能是個緩慢的過程,就算教育部一下子拿出500個指標,讓我們全世界去做,那肯定也不是在短期可以實施的。
《南風窗》:人類學是最直接需要做社會調查的,其實其他的學科也需要,尤其是做區域研究的,你發起的“到海外去”的行動到現在也有十多年了,各個學科之間有沒有走向協同合作?整個學界走出去的氛圍有沒有形成?
高丙中:這幾年確有進步。最初是我們在北大推動這個事兒,后來云南大學民族研究院院長何明開始做,他把昆明當作一個世界中心,把東南亞作為他們學術擴張的地盤,做緬甸、老撾、泰國、越南等國家的調查,很快就鋪展開了。另外,新疆師范大學要做以新疆為中心的中亞研究。中央民族大學成立了世界民族學人類學研究中心,目標是要研究亞非拉第三世界國家怎么處理民族問題、怎么加快民族發展。中山大學的麻國慶教授在做南海區域研究,把越南、泰國、馬來西亞、菲律賓這些國家放在一起研究,希望促進南海周邊的國家相互了解,在環境、漁業、安全、災難救助等方面共同建立游戲規則,就像地中海國家那樣。這需要多學科的兩代人的合作,需要很多年才能完成。很多院校已經開始配合起來了。
《南風窗》: “開眼看世界”不是帶著肉眼去就可以了,我們還需要自己的理論框架。中國的社會科學界缺乏原創性的、帶有普世主義傾向的理論,如果中國學者走出去了,還是在使用別人的理論研究別人的社會,這在研究的意義上是不是打了折扣?
高丙中:這個問題挺好的。我們能不能不用西方的理論,而是用我們自己的理論?當然應該,只有當我們有自己的原創性理論的時候,我們才能更好地做經驗研究。現在的關鍵問題是機會,我們要考慮怎么增加產生自己的理論的機會,一個具體的研究成果能不能被奉為理論,被更多的人所追隨,有它的偶然性。我們能做的就是增加這種機會。
比如,過去我們要了解泰國,得看西方對泰國的研究,泰國學者要了解中國,也得看西方對中國的研究,中國和泰國互相不研究。現在情況在改變,我們開始做泰國的研究了,泰國也開始慢慢地有人在做中國研究。我們在談泰國的時候,必然有我們的看法,不同于西方的,而同時我們也了解西方的研究成果,這個時候理論創造的機會就出來了。
《南風窗》:那么當下呢,你的學生到國外去,是要帶著一定的學術訓練和理論視野的,他們目前能帶出去的基本上還是西方的一些理論框架,是吧?
高丙中:在學術領域,有一些公用的學術工具,實際上你很難說是西方的。這些學術工具或者說學術概念的含義可以是不一樣的,很多學術范疇的內涵是包含著緊張關系的,恰恰在這個緊張關系中,我們可以貢獻出我們的思考,或者說我們的選擇。我們能不能在理論上有創新,我們的研究成果是不是具有世界意義,這還不好說,但機會是出來了。另外,理論需要時間的檢驗,以我們為主要貢獻者而建立一個在世界上更有代表性或者更具解釋力的理論,我覺得是可能的。
《南風窗》:你的意思就是,在出去做這個研究的過程里面,中國學人因為采用通用的學術工具,算是加入到全球范圍內的知識生產體系,并且因為帶入自己的社會歷史傳統,必然對全球知識體系做出自己的貢獻,其中當然就包括理論貢獻。
高丙中:對。像費孝通先生講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這里面既有國際人類學的專業理念,也有很強的中國文化理念,融合二者就成為人類追求和平、追求相互尊重的普遍思想。它正在發揮著巨大的學術再生產能力,已經證明是一種理論思想。如果把它發展為一個理論體系的話,那只有中國學者才能夠提供出來,對不對?我們今天到世界各地做一些經驗研究,再跟費孝通先生的這個思想結合起來,也許就可以構成了一個學術的中國流派。
《南風窗》:就是說,只要我們走出去做研究,就有機會參與到理論的生產中去,逐步地就會形成我們自己的理論了。
高丙中:實際上已經在形成當中了。比如說費孝通先生的思想,當我們把這些年到境外做的學術研究和它結合起來的時候,就發現費先生的說法不只是抽象的,更不是空洞的。完全不是。反過來說,我們在世界范圍近20個海外民族志研究也不是各自孤立的個別事件,我們是有自己共同的學術背景的。對后來的年輕學人來說,參與,就有更多貢獻的機會和成就自己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