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斐 詩人

編者按:詩人汪國真去世,精英和大眾對他的評價迥然不同。詩人在兩者之間的尷尬地位,所折射的或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未被滿足的渴求。“80后”詩人阿斐提供了他鮮活而私人的閱讀和寫作經驗,且提醒:“汪國真走了,詩歌還在走著;人情味走了,詩歌也就沒了。”
汪國真先生不幸去世,對他的親人和朋友來說,該是何等悲傷的事。我不能矯情地說自己很悲傷,但惋惜是肯定的。在土地和食物爭相變質的年月,癌癥打破了多少人卑微的長壽夢。回想起來,我與汪國真先生有過兩次交集。一次是1994年,我剛上高中,不小心買了他一本詩集《年輕的風》;一次大概是2005年,我在報社做記者,對他做了次長約兩小時的電話采訪。
《年輕的風》是一本很薄的小書,像那時我的身體和視野一樣。那時書店里賣的都是教輔書,詩集類幾乎看不到,至少沒有進入我的視線。這本小書擺在折扣區,便宜且輕盈,容易攜帶。我認為里面的詩寫得很好,因為比我寫得好。我拿過里面的句子向身邊的同學吹噓,就是后來被套上光環的那句,“沒有比人更高的山,沒有比腳更長的路”。當年我剛從美麗的小山村轉戰到美麗的小縣城,感覺自己一下子被打開了,腦門上方一道靈光鉆進我里面。曾經因為懶惰愛寫一些短短分行文字的我,開始在課余的草稿紙上有意識地寫小詩。這也是為什么我會買詩集的緣由。我發現,盡管自己會拿汪詩跟人炫耀,但似乎對我影響不大,我的小詩仿佛很濕潤,他的詩讀起來有點干燥,我不清楚這里面的差異是怎么造成的,總之后來我談戀愛時,也放棄了引用汪詩的企圖,而是把一張寫有普希金詩句的紙條扔給了對方。她看完很不高興,因為里面的詩句是“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曾有朋友跟我辯論,說你們這些寫詩的很虛偽,自己受過對方的影響,卻不認對方為啟蒙老師。他指的是汪國真先生。我說,很多寫詩的很虛偽沒錯,但這是因為人很虛偽而不是因為他們是“寫詩的”。憑借我有限的判斷力,我也相信很多詩人以及一些文人學者是有問題的,體現在眾口一詞地討厭汪詩上。其實不只是汪詩,幾乎所有與流行有關的東西或許都被討厭著。討厭它們的人中間,有一些講不出什么理由,似乎是身體不適式的排斥;有一些講得出理由,可能理由也很充分,甚至高大上;有一些是因為看了別人講出的理由,所以也就相信自己討厭它們是對的;當然還有一些純粹是起哄,那么多人在討厭,自己討厭總是沒錯的。我是其中一員嗎?我是其中一員。我討厭汪詩嗎?我不討厭。但我至少有過幾次說討厭汪詩的經歷,我認為這樣可以少費一些口舌。所以跟我辯論的朋友說得并不錯,我這個寫詩的很虛偽。
我為什么不討厭汪詩?因為我講不出討厭的理由。準確來說,我講不出說服自己必須討厭的理由。我是從饑渴里走出來的一個“80后”,有十來年時間,任何一片帶文字的紙,都對我有著無限大的吸引力,當時的喜悅還在腦袋里,不能也似乎不應該被后面變闊氣的我全部抹掉。讀到汪詩時的喜悅也一樣,何況它還讓我贏得了同學的贊賞。我現在知道汪詩的流行與祖國的貧瘠有所關聯,甚至加重了這種貧瘠,但汪詩不過也是一頭恰好被拿去獻祭的羔羊。而我們中間又有多少人不是在為貧瘠推波助瀾?看看擺在書店架子上的大部分書就可以知道。至于我的同道詩人們,鍵盤敲出的詩歌有幾首將來不會住進垃圾桶?反觀己身,或許比射殺目標明顯的獵物更為重要。
汪國真先生的詩—如果不糾結于什么是詩的話—于我的啟蒙價值,我認為接近于零。關于這一點,與我辯論的朋友被我堅決反駁。那是因為,我自認為的詩歌啟蒙不是源自文字,而是那些嚴肅環抱我的群山,群山上的天空,群山外的幻想。詩在我閉塞的身體里一點一滴地發酵,從日夜不閉戶的小小的心里涌出來,遇到文字而凝結成形。等到時機一到,你瞧,一個詩人就誕生了。所以,詩人是天生的,無論好壞。
高中畢業,我又從美麗的小縣城轉戰巨大的北京城,《年輕的風》早就不知去向,如同我草稿紙上的詩歌趣味。轟然打開的閱讀視野,讓我的身與心都一浪一浪地更新換代。我還很意外和興奮地鉆進了原本摸不著邊的詩壇。我整天咧著大嘴,抑制超高速心跳,坐壇觀天,奪冕封王,樂不可支。直到畢業,工作數年以后,依然如此。大約2005年,因為一個泛文化選題,我需要采訪汪國真先生。第二次交集開始。清楚記得那次電話采訪的場景,我坐在出租屋里,翹著二郎腿,一手抱著電話,一手抱著筆,跟《年輕的風》的作者、我曾拿來吹噓的詩句的生產方,禮貌地交談。我承認那時的我十分輕佻,輕佻到我的禮貌都有點職業化。那是一種怎樣的心態?我想了想,大致等同于一個自我膨脹的大師,禮賢下士地與他人交流思想。如果你問我,現在的我是不是有了驚天動地的變化,我會回答:是的。
那年汪國真先生的句子還沒有被國家領導人引用,所以在我印象里,他就像一個忽然隱身不見的人物,意外被我手頭一個選題提拉出來。選題并不需要長時間的采訪,汪國真先生卻跟我講了接近兩小時。對當時的我而言,我把耐心調到了最大劑量。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已經把我這個媒體記者,當成了傾訴的對象。他提及當年詩集受大眾的追捧,語氣自信且自豪;他提到了別人攻擊他的詩,他是清醒的;他也提到了大眾依然喜歡他的詩,因為盜版書攤上仍有他的詩集;他還提到他在做音樂,以及書畫。他與我的傾訴式交流,讓我確信了他的一絲落寞,或許還很重。
我也確信了“大眾”這個東西的不靠譜,尤其是坐在市場這個轎子里的大眾,不靠譜之極。尤其是,當大眾尚處于青春發育期,你的作品與之發生關系,看似很快樂,但快樂難以持久,你將迅速面對大眾的薄情,一如許多當年汪詩的擁躉,今天變成汪詩的嘲弄者,盡管他們嘲弄的其實是當年的自己。大眾明星的落寞在所難免,尤其是流連于大眾眼球的明星們。我不知道汪國真先生是否流連于大眾的追捧,但我相信他還算是幸運的,在人間落幕的最后時刻,依然引爆了大眾的朋友圈。刷屏,可能是他最后的寫詩動作,大眾也從無所謂的看客,變成了他的筆。
當然有例外,或許這樣的例外不在少數。就在這篇文章開寫前,一個朋友短信我說,“汪國真走了,詩歌走向何方”,他還談到汪詩對他年輕時的勵志價值。聽說我應約寫關于汪的文章,他提醒我“下手不要太重”。這是汪國真先生的鐵粉無疑,青春記憶烙在心里,他沒有選擇抹殺與背叛。無論他人怎樣看待這樣一種“懷春”動作,于我而言,我贊賞這個動作背后的善良和義氣,比冷冰冰的、略帶不屑的蓋棺論定多了一分人情味。汪國真走了,詩歌還在走著;人情味走了,詩歌也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