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圖贊〉譯注》前言

王招明

《山海經圖贊》二卷，晉代郭璞撰。郭璞，字景純，河東聞喜（今山西聞喜縣）人，是兩晉之際的著名文學家、訓詁學家。郭璞的《山海經圖贊》原本是“山海經圖”與贊體文學的結合，是“用簡潔的語言對圖畫內容加以評述的一種文體”。劉勰《文心雕龍》中有關于“頌贊”的文體論。他認為，贊”是“頌”這種文體的一個細小分支（“頌家之細條”）。他特別指出：“及景純注雅，動植必贊，義兼美惡，亦猶頌之變耳。然本其為義，事生獎嘆，所以古來篇體，促而不廣，必結言于四字之句，盤桓乎數韻之辭，約舉以盡情，昭灼以送文，此其體也。”郭璞曾給《爾雅》和《山海經》作注，又分別創作了《爾雅圖贊》和《山海經圖贊》。在這兩部《圖贊》里，贊美述惡，兼而有之，從體制上說是“促而不廣”，每則為六句四言韻詩，這簡約、明晰的語言文字并不妨礙作者意思的盡情表達。劉勰還指出：“贊者，明也，助也。”郭璞的“贊”是題寫在《山海經圖》上的說明文字，今天《圖贊》作為一部贊詩，也將給《山海經》的熱心讀者提供幫助。

郭璞是《山海經》的校勘和編訂者，是注釋《山海經》的第一人，而《山海經圖贊》是他深入研究《山海經》基礎上進行再創作的一個文學成果，是《山海經》詮釋體系的一部分。《山海經圖贊》有著和《山海經》相同的整體結構，遵從十八卷的編寫體例，分為“山經”和“海經”兩大部分。

在《山海經圖贊》的“山經”部分，那些詠嘆靈禽異獸、奇蛇怪魚的贊辭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有人稱《山海經》是“語怪之祖”，《山海經圖贊》則是我國古代描寫神怪最多的一部詩集。郭璞還詠贊這些奇形怪狀的動物消厄除疾、預卜吉兇的神奇功能。天狗“禳災除害”，窮奇“馳逐妖邪”，這是因為奇特動物具有攻擊鬼魅邪祟的超自然力量。原始人類借助交感巫術來實現“控制自然以切實用”的目的。郭璞《圖贊》里的奇異動物是吉兇征兆的物象。“當康如豚，見則歲穰”。矯矯白狼，有道則游”;而禺鳥“旱征”，長右“水祥”，預兆天災;朱厭“有兵”，猾袤“興役”，征驗人禍。這種被稱為“物占”的預兆方式盡管虛妄荒誕，但滿足了原始人攘兇化吉的心理需要而富有生存斗爭的價值。郭璞精于“人為”卜筮，在他《圖贊》里詠贊的卻是中國最古老的占卜形式。

郭璞《圖贊》的“海經”部分是一個神奇開放的世界，這里有他寫下的詠頌海外遠國異人的多首贊辭。這些海外奇聞、異域風情，讓人感到新奇，人們在驚嘆之余，卻不要疏忽了《海外南經》前面一段被人稱為海經“短序”的文字，其中寫道：“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夭或壽，唯圣人能通其道。”主要意思是：“神靈”化生的每樣生物，都是一種生命的莊嚴表現。因此，在郭璞遠方異國的贊辭里沒有佻薄的態度、獵奇的心理，更無民族歧視的偏見，有的是對“或貴穴倮，或尊衣裳”不同習俗的尊重，對丈夫國、司幽國“感而遂通”現象的解釋，為一目國、柔利國寫下“此一不少”、“所貴者神”的辯詞;還有對奇肱國“妙哉工巧”、君子國“東方氣仁”的贊美，對載國“自然衣食”、軒轅國“承天之祜”的企慕向往，并期盼在華夏大地上出現。

《山海經》是中國神話的淵藪，《山海經圖贊》里出現最多的是對神仙鬼怪、奇草異木、靈山圣水、仙鄉樂園的詠贊，每一首贊詩就是一個瑰麗奇異的神話故事。但也有多首贊辭相互關聯而構成神話系列的：《西山經圖贊》的昆侖丘，惟帝下都，百神所在，有神陸吾、開明獸、土螻、欽原、鶉鳥，還有昆侖諸山的西王母、神英招、神長乘;《海內西經圖贊》的昆侖虛玉樹瓊枝，神木豐茂，有嘉谷木禾、文玉玎琪、不死之樹、圣木曼兌、常服瑯殲，還有甘水醴泉;《大荒西經圖贊》的昆侖之丘外圍弱水之淵“莫測其深”，炎火之山“焚之無盡”。在郭璞筆下，昆侖山就是這樣一座宏大、雍穆而神秘的圣山，宜用整體的眼光去閱讀鑒賞。《海外四經圖贊》有以四方神為題材創作的“組詩”：“南方祝融”、“西方蓐收”、“北方禺疆”和“東方句芒”。經文對四方神的敘述過于疏略，如南方祝融“獸身人面，乘兩龍”。郭璞《圖贊》稱“祝融火神”，這是方位神和五行相配;又說“氣御朱明，正陽是含”，方位和時令結合，時空混合是原始人的宇宙觀;“作配炎帝”，又多出了五方神配五方帝之說。西方蓐收是司秋之神，秋風肅殺，就有了“立號西阿，恭行天討”的刑神形象;東方句芒是春神，春天萬物復蘇，又成了“銜帝之命，錫齡秦穆”的司命之神。郭璞《圖贊》賦予了原始神話更為豐富的內涵和意象。

《山海經圖贊》還有一些是現實存在的自然物的贊辭。郭璞描繪人們熟知的動物的形狀特征和習性，這些動物雖說珍奇，卻不怪異。人們常見的草本木本植物主要寫醫藥或巫術的功能，《圖贊》所詠礦物突出它們奇特的效用。《山海經》所述山川河流實在太多，郭璞寫贊有他自己的考量和選擇，會稽山突出文化價值，太華山顯現神奇險峻，泰室嵩山地位顯要：“嵬然中立，眾山之英。”地理現象《圖贊》也有敘述，郭璞還詠贊了長江流域的龐大水系。《圖贊》對自然物的詠贊往往和巫術、神話結合。在《山海經圖贊》里，這些動物植物、山川礦產又和前面所述的奇禽怪獸、遠國異人、神話傳說攪混在一起，真是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虛多實少，撲朔迷離。神話和史實融為一體，巫術和科學混雜交織，證明了《山海經》是“渾沌狀態的綜合體”（袁珂語）。

在《山海經圖贊》里，郭璞運用道家的老莊思想糅合儒家經義，對《山海經》中眾多怪異事物進行描述或闡釋，給他的《山海經》詮釋體系打上了濃厚的玄理思辨的底色。陳連山在《〈山海經〉學術史考論》一書中指出：“郭璞在《山海經注》里基本限于文字說明和引證同類事物，很少從理論上闡述其存在的理由，而在《圖贊》中，郭璞對于各種奇怪事物往往有較為深入而系統的解說。”而這些“解說”已經成為人們研究郭璞道家思想的重要依據。郭璞的玄學自然觀繼承了漢代以董仲舒為代表的天人合一思想，明確提出了“物以感應”的理念。但郭璞有時也對“天人感應”說表示懷疑。他對“嵌嵌之來，乃致狡兵”提出疑問：“歸之冥應，誰見其津？”認為交互感應是不真實的，只有自然之理數才是實實在在的存在。郭璞在詮釋或描述《山海經》所載的千奇百怪的事物時，把宇宙萬物的發生發展變化都歸之于自然規律的“道”，還闡發了道即精氣為宇宙本原的思想。“氣”的觀念在中國有其悠久的歷史，最初來自原始先民的思想。梁釗韜先生指出：“原始巫術是把‘氣’當作是物質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老子的自然之道就是“世界的物質基礎‘氣’及其變化的自然法則的統一”。郭璞在《山海經注》里提出了“物稟異氣，出于自然”的觀點，在《圖贊》里則表述為“稟氣自然”、“受氣自然”，而被人們說成是“樸素的唯物主義宇宙觀”。

《山海經圖贊》作為詮釋性的頌贊文字，有其獨特的行文結構和相對固定的敘述方式（名稱、特征、功用、發微）。郭璞為了擴展詠贊范圍、拓寬想象空間、完成時空穿越，把據典用事融入鋪敘之中。詩歌用典，到南朝宋顏延之時才形成風氣，創造性地運用典故是郭璞《圖贊》的突出特點。“王陽逡巡，王尊逞節”（《崍山》）是事典，“輪運于轂，至用在無”（《當扈》）為語典。《圖贊》中引言征事數量較多（近七十處），用法靈活多變。“南風是思”（《蒼梧之野》），追懷舜帝作“養民之詩”屬“正引”;“被褐懷禍”（《狷狷》）為“被褐懷玉”之倒用;“莊子是感，揮竿傲貴”（《螭龜》），用典明顯;“死則復蘇，厥身為鱗”（《氐人》），用典隱晦。或借而喻：“銜其指”（《般為弓矢》）;或興而起：“麟斗日薄”（《九鐘》）。《圖贊》使事用典，可謂是辭約義豐，耐人尋味;點石成金，蔚為觀止。《圖贊》為了說明奇異事物存在的合理性，多有玄學思辨色彩的議論。這些議論，或用作結句，或用于中腹，或用作起句，真是顛倒順逆，莫測其妙。而議論中常出現“厥理至微”、“厥數為玄”、“理無不共”、“厥數難明”等辭句，就像鰼鰼魚生在羽毛頂端上的閃亮鱗片（“鱗在羽端”），給人以玄奧神秘的感受。朱庭珍在《筱園詩話》中指出：“名家制勝，正在使事與議論耳。”郭璞善用使事與議論，達到揮灑自如的境地，使得說明性的短小贊詩充滿了才情與睿智，也是他出奇制勝之處。郭璞的《山海經圖贊》無論思想內容還是藝術創新上，都是我國古代文苑里一朵獨放異彩的奇葩。

郭璞《山海經圖贊》清時有三個輯本，一為大學士盧文貂抱經堂本，一為戶部主事郝懿行《山海經箋疏》附錄本，一為輯佚大家嚴可均觀古堂匯刻本。三書同祖明《道藏》本而稍有出入。長沙葉德輝認為嚴氏匯稿本最為“精善”。本書以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一百二十二郭璞《山海經圖贊》為底本，比照明張溥《郭弘農集》卷二《贊》和《補遺》，清郝懿行《山海經箋疏》、《圖贊》、《百子全書》、《山海經圖贊》和《補遺》，核對同異，勘定正誤。嚴可均“從各書寫出六十七篇，益以《藏》本，共得二百六十六篇，依經文先后編次之”。本書根據今人張宗祥校錄《足本山海經圖贊》（上海古典出版社，1958年版），增補《大荒四經》、《海內經》圖贊四十二首。《足本》系元曹仲良寫本《山海經》所附的“全贊”。本書譯注者又增補《西山經注》之銘《窮奇》、《足本山海經圖贊》中山經之《栃木》、《陽虛山》等八首。《藏》本《東山經·蜚贊》、《中山經·跛踵贊》與《注》中銘“絕異”，在嚴可均輯本中均為一題兩贊，故本書共收圖贊三百一十六題，三百一十八首，比《足本山海經圖贊》三百零三首多出十五首，是目前所見之《山海經圖贊》各種輯本中的最全本。

本書是郭璞《山海經圖贊》的普及讀物，對每則贊詩分別作了今譯、注釋和說明，有的還插了古圖。在說明和注釋過程中，參考和吸收了古代學者的傳統看法，更多的是當代中外學者的研究成果。本書的插圖不是郭璞所見的《山海經圖》，而是精選自明、清兩朝至民國初年帶圖的多種《山海經》刻本。多用刻有郭璞贊辭的古圖，這得益于鐘叔河先生的寶貴建議，并得到馬昌儀先生的大力支持和熱情幫助。本書是目前所見第一部《山海經圖贊》的新注全譯插圖本，也是對《山海經圖贊》譯注的一個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