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園



2014年也許可以說是“中國大媽”年,這個龐大群體之前很難用一個詞來界定,但在2013年“中國大媽”與華爾街金融大鱷對賭黃金之后,“Dama”成為《華爾街日報》文章里的一個單詞。這個群體此后被發(fā)現(xiàn)在泰國機場曬內(nèi)衣,在法國盧浮宮和俄羅斯紅場仍然堅持跳廣場舞。隨后,“大媽”成為了解答復雜社會問題時順手的工具。
圍繞“廣場舞”的論戰(zhàn)幾乎窮盡了中國可以涉及到的種種主題。
2015年,香港中文大學碩士生王芊霓的論文《污名與沖突:時代夾縫中的廣場舞》發(fā)表,她將跳廣場舞的“大媽”定義為 “中國第一代孤獨母親”,這一見解迅速瓦解了大媽被妖魔化的固有形象。
在王芊霓的描述中,這些“第一代孤獨母親”因為計劃生育政策,她們可能剛剛步入中年,就要開始面臨獨自一人在家的境況,她們的丈夫許多都去了收入更高的外地工作,孩子也從高中甚至初中起就到“教育更發(fā)達”的地區(qū)就讀,更不用提年長的已經(jīng)上大學和遷居外地成家立業(yè)的情況。現(xiàn)有家庭關(guān)系中這些變化造成的孤獨,都促成了她們對一種替代性的社會關(guān)系的訴求。女人們因為被廣場舞這樣新的團體接納而獲得情感支持,她們也可以更積極地面對家人孩子的遷居、老齡化,還有問題婚姻等造成的種種挑戰(zhàn)。
廣場舞成為大媽們療愈孤獨的一種方式,正如一種 “心靈按摩”。王芊霓甚至建議人們調(diào)整思路與行為,比如在香港,有一些老人不滿在公園唱歌受到管制而拉起橫幅抗議,有年輕人為他們寫歌表達支持。
王芊霓這篇英文論文,被收錄到英文維基里,“Guangchangwu”或“Square dancing (China)”條目下,而耐人尋味的是,維基中文“廣場舞”條目下的內(nèi)容少得與其新聞熱度不大相稱,20條所謂的“參考文獻”中,負面內(nèi)容遠遠多于正面內(nèi)容。
“剛來讀Mphil(碩士)的時候想了兩個題目,一個是內(nèi)地藏班學生返藏后的身份認同變遷,一個是公務員新人的辦公室政治。為了做前一個,2013寒假去了趟拉薩,發(fā)現(xiàn)藏語不通不太可行;最后開題迫在眉睫,交的后一個,其實寫得挺爛。” 2013年初,香港中文大學碩士生的王芊霓,為選擇論文寫作題目沮喪極了。
她出生于河南非省會城市中學老師家庭,2005年就讀重慶西南大學新聞系。2011年就讀于香港中文大學,專業(yè)是中國研究。2012年畢業(yè)后她又成為人類學研究型碩士生。
開題報告時,王芊霓特別緊張心虛,但硬撐著說自己的題目“很有意思”,誰知話音未落,有位教授就斬釘截鐵說,“It’s not fascinating at all(它完全不吸引人)!這有什么可研究的……”
“后面說的我也沒記住,腦子很懵。這個事兒一直印象深刻,可能一這是自己讀書以來第一次在智識上被否定,是前所未有;二是非常沒有面子,當時大家都剛?cè)雽W,互相也不了解,這位教授這么斬釘截鐵一說,自己的自信心真是被打擊得不行。
2013年4月,她找到了“廣場舞”這個題目,得到了教授們的認可,首先廣場舞的研究并不是很多人做過,另外,導師們認為她8年的跳舞經(jīng)驗,恰好可以成為一個被受訪者歡迎和支持的研究者。
“現(xiàn)在是覺得要感謝那個當眾否定過我的教授,可能沒有她當時那么狠的一個否定,我也不會去換題。”研究時間有四五個月,加上田野回訪近半年。王芊霓考察了居民區(qū)附近的三個隊,以及一個農(nóng)村團隊和城市中心廣場團隊。
“以前覺得廣場舞完全是中國特色的,是中國獨有的,也曾經(jīng)覺得在廣場上跳舞的人都還挺瘋狂的。后來自己也跳了,但肯定不會跳有些‘很丑’的動作。”
跳廣場舞的女性被大家說得非常多,但近距離觀察卻并不容易。首先人類學研究要求王芊霓以旁觀者的身份參與到廣場舞團隊中。
王芊霓一篇文章題目是《從暗灰到粉紅》,記錄下她聽到過眾人對某個廣場舞者的評論:“她呀,跳了很長時間了,不過以前跳交誼舞,后來從舞場里讓老公拉出來打起來啦。來這兒跳就沒事兒。”還有一小撮阿姨議論她,“動作輕飄飄和甩頭發(fā)是為了勾引男觀眾”。好意的恭維也有,“像小女孩兒似地談論,哪個男觀眾又來看誰跳舞了。看到她們談論起來這些問題愉悅和害羞的神情,你會發(fā)現(xiàn),她們和年輕女性沒有什么不同,荷爾蒙還在起作用。”
研究者要懂得這個群體的語言,這是第一步。深入到這個群體之后,然后要有時間的沉淀,甚至要變成這個群體中有機的一部分,這才叫做參與。但研究者和別的參與者的不同點在于,研究者時刻需要外來者的視角,通過這種觀察拿到一些數(shù)據(jù),篩選、歸納、提煉,最后形成報告。
但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2013年7月,王芊霓進入到一個廣場舞隊里面。“其中一個領(lǐng)隊大姐讓我去幫她排一下隊形。當時有個阿姨個子非常高,整個隊形里面她站在那個位置可能就會有點突兀,我就把她的位置調(diào)整了一下。這個阿姨當時就立馬拉長了臉,非常生氣,直接離開了。”
王芊霓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了解廣場舞對她們來講意味著什么。“后來我專門去買了一些水果,打電話去她家里,登門拜訪了她一次,表達了歉意。”
此后王芊霓在這個隊里,選擇做一些后勤工作和服務性的工作,比如拍照、攝像、修電腦。
人類學家通常嘗試要去規(guī)避掉先入為主的成見,或者拿一種模型或者理論去生搬硬套,而是強調(diào)從田野中、從數(shù)據(jù)中提煉出非常有解釋力的概念。
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廣場舞大媽的形象是一種約定俗成的笑料。“以前的想法就是這些人是‘受害者’,因為太個體化了,她們不得不尋找一個集體去重新依附。這是我之前的一個預設,后來我摒棄了對理論的依賴,更注重對田野材料的歸納,我在和她們的接觸中也否定了‘受害者’的預設。”
我們印象中這是些大嗓門兒、有些發(fā)福、不再性感的中老年女性,在王芊霓的視角中,這完全不是一個影影綽綽的、不值得關(guān)注的、無價值的群體。外面社會有的競爭、溫情、愉悅、痛苦,在此肝膽俱全。比如說,舞蹈隊的領(lǐng)隊往往由城市居民擔任,但也有普通舞者與“富婆”成為好友,農(nóng)村舞者被全然接納的例子。
王芊霓的論文發(fā)表后,被幾位廣場舞阿姨稱贊。她們在qq群里留言,說看了研究,“沒想到分析得挺透徹。”
答辯委員會的一位教授也寫下評論:“為論文鼓掌”,外審教授也寫道論文原創(chuàng)性、重要性、可讀性方面都是“excellent”。香港中文大學教授Teresa Kuan在給《南都周刊》記者的郵件中說:“是的,我驚訝于王的研究在內(nèi)地媒體中吸引了積極的關(guān)注。人類學家往往都對太陽底下的所有事情發(fā)表著觀點,但是并不是太多人類學家受到媒體關(guān)注,因為對于這個沒有耐心的世界來說,我們的解釋往往太長太復雜。因此,她的研究得到關(guān)注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王芊霓現(xiàn)居芬蘭赫爾辛基,享受著做飯、跳舞、寫作的日子。她在芬蘭健身房里參與sh’bam—跟著任何歌曲都可以編一個簡單的舞蹈表達情緒—覺得和中國的廣場舞異曲同工,差異就是這邊對舞姿是否好看沒有那么看重,她在這里也跳了以前肯定不會跳得“很丑”的動作。經(jīng)歷過這個過程后,她對廣場舞是中國特有還是“具有全球性”有了更復雜的認識。

南都周刊:在香港這個中西文化交匯的地方讀書,是否也給你了一個外人的視角?
王芊霓:這是一定的,一方面是專業(yè)的影響,因為不少人類學關(guān)于中國的研究都是由美歐等地的研究者寫的,他們自然而然地帶著一種他者的眼光來看待中國。另一方面,香港這個地方確實給了我一種外人的視角。但是,這讓我對內(nèi)地的問題更有研究興趣。
我也發(fā)現(xiàn),人類學的思維和敘述方式是一種非常好的對人“再洗腦”的方式,這里“洗腦”是個中性詞,因為其實每個人的成長中都在被“洗腦”,人類學的魅力在于它可能會解構(gòu)一切你之前根深蒂固的思想和理念,讓人對世界和周遭都有了一個全新的更加開放的態(tài)度,這點上,我受我的導師Teresa Kuan啟發(fā)很大。
南都周刊:你的觀察與敘述有一種似乎與你的年齡不相配的犀利感,是從學習中獲得的嗎?
王芊霓:我在生活中的確常常帶著“人類學”的職業(yè)病去思考。我算一個敏感的人,比較容易捕捉到一些細節(jié),牛津大學人類學系的項飚老師說過一段話,讓我印象非常深刻:“不用懼怕情緒上的敏感,讓你覺得很糟糕的情緒體驗,可能往往是很好的研究契機。”
南都周刊:在普通人看來,你是在為大媽“辯護”,是這樣嗎?
王芊霓:我已經(jīng)受到過這樣的質(zhì)疑,大概意思是說,你這種研究方法難道就是大媽們說什么就寫什么嗎?其實第一,我當然不是在復述我的報告人的原話,在田野調(diào)查中我肯定要記筆記,錄音,回去篩選對研究問題有直接關(guān)系的田野材料,對它們進行分類、編碼,找出聯(lián)系、相關(guān)性等等,去回應我在研究之前提出的研究問題。其實還是一個非常考驗耐心、邏輯性的過程。
在已有媒體報導比較欠缺廣場舞者自己聲音的情況下,我才在研究中強調(diào)“跳廣場舞參與者本身到底意味著什么”這樣一個研究問題。我很難不設身處地地理解她們。我記得Teresa 對我說過,“對你的研究者充滿同情沒有錯。”這句話給了我堅持自己的勇氣。
南都周刊:“大媽”形象在你的筆下已經(jīng)呼之欲出了。但如果用你的設身處地的研究方法,是否可以說,那些讓“大媽”蒙受“污名”的人,自己也處于可悲的地位,至少在認知上處于狹隘的位置,而且正如大媽受到奚落,他們也受到了噪音的騷擾。所以現(xiàn)在的爭議是一個困局嗎?
王芊霓:沒有絕對的對與錯,黑與白。沒有人是要被責備的,每個人都不容易,要面對自己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問題和挑戰(zhàn),照顧好自己已經(jīng)實屬不易,這對利益各方都是如此。
幾乎所有的人類學研究都有著“為弱者發(fā)聲”的政治色彩。如果這種發(fā)聲,又變成了矯枉過正,變成了對站在“大媽”對立面的另一類人的批判,那絕不是我研究的目的。
我的碩士論文從完成田野調(diào)查到寫作階段,大概一年半的時間,所有的爭議,網(wǎng)絡上的評論,輿論中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是伴隨著我的論文寫作的,我不得不與這種現(xiàn)實對話,從網(wǎng)絡中觀察出一種大眾的態(tài)度和這背后的邏輯。我的論文對“大媽”是理解,對“主流話語”也是同樣抱著理解的態(tài)度,因為這背后就是中國自己的歷史,我的任務只不過是盡量把前因后果說清楚,沿著學術(shù)的脈絡,現(xiàn)實的脈絡,看到或許被處在爭執(zhí)中的利益相關(guān)者們忽略的問題。
南都周刊:恰好是這經(jīng)歷了“文革”的一代人,在80、90年代時在舞廳跳交誼舞,在廣場上跳迪斯科,那時他們還年輕,并遭到了當時老輩人的批評。而當他們老了,又開始在廣場上跳廣場舞。這是為什么呢?在這一代人之后,廣場舞是否還會繼續(xù)存在?
王芊霓:與其說是喚起了對“文革”時代的記憶,倒不如說是喚起了對年輕時代的回憶,對青春的緬懷。我還是認為社交性和對群體的歸屬感是人類永恒的重要訴求,說它就完全出自集體主義的復活有失偏頗。還是那句話,現(xiàn)在跳廣場舞的人群的復雜性不容忽視,也就是說,其中有些人年輕時候也跳過舞,但是第一次參與這種集體形式的舞蹈的也不乏其人。
關(guān)于廣場舞是否會繼續(xù)存在,還需要更多的研究去回答。不過,我可以舉一個小例子。在我研究期間,有一位參與廣場舞的男士,他37歲,當我問他開始跳這個舞的時候是否覺得不好意思,他說,確實非常不好意思。他還記憶猶新剛開始學的時候,和一個阿姨跳了個臉對臉,只有一米距離,那時候人還很多,他說自己當時非常不好意思,結(jié)果那位阿姨哈哈大笑了。正是這哈哈一笑,陌生人之間的距離和防備可能一下子就消失了,后來這位男士繼續(xù)跳廣場舞,他雖然不像其他女性一樣更容易建立一種姐妹友誼,但他至少在冷漠的社會大環(huán)境中找到了一個有著溫情的小環(huán)境。我講這個例子的意思是,廣場舞的社會功能不只是滿足特定的某一代人,所以如果我們的社會還有這樣的需求,那么廣場舞就有生存和發(fā)展的條件。當然,這個形式本身也會處于不斷的變化之中。
南都周刊:為何那么牢不可破的主流話語在你的論文后出現(xiàn)軟化?原因是否在于大媽不會為自己辯解(她們在外人看來其實是沉默的)?
王芊霓:上年紀的人首先有自己的世界。一方面,她們被塑造成大嗓門很聒噪的形象;一方面,她們可能確實是不掌握話語權(quán)的一群人。她們在日常生活中倒不一定沉默,她們有自己的圈子,并且自得其樂、呼朋引伴。針對現(xiàn)實中面對面的一些消極意味的詞匯,她們常常是會把自己的不滿表達出來的,比如有次現(xiàn)場有幾個男性觀眾對她們的舞姿、身材、胖瘦評頭論足,聲音太大被聽見,那個組織的阿姨就專門走過去請他們注意自己的言語。另一面,從是否掌握話語權(quán)層面來講,她們是不占優(yōu)勢的。年輕人不太去傾聽她們的聲音,媒體關(guān)注她們也是用“大媽”標簽同一化他者化。我在2014年5月回訪的時候,有幾個阿姨笑著問我說:“你看我們像大媽嗎?”她話里其實當然是有不滿,但是也無可奈何,只能選擇一笑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