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麗
《估客樂》是西曲歌三十四首之一,宋人郭茂倩編《樂府詩集》將其收入《清商曲辭》。所謂估客,意同賈客,指行商之人。梁時曾改《估客樂》為《商旅行》。
《估客樂》本是齊武帝蕭賾的憶舊之作。蕭賾在未登基前曾游歷樊城、鄧縣(今湖北省襄樊市)一帶。他登基以后,因追憶往事而作《估客樂》:
昔經樊鄧役,阻潮梅根渚。
感憶追往事,意滿辭不敘。
齊武帝作成《估客樂》后,命樂府令劉瑤奏入管弦以教習樂工。但他的歌辭卻無法同曲調相配合。有人啟奏說釋寶月善解音律,于是齊武帝召來釋寶月,命他重新寫了兩首《估客樂》辭:
郎作十里行,儂作九里送。
拔儂頭上釵,與郎資路用。
有信數寄書,無信心相憶。
莫作瓶落井,一去無消息。
寶月詩用第一人稱口吻,描寫了一位女子送別情郎去經商的分別場景。第一首用送別時拔釵相贈的細節,表現了這位女子的依依惜別之情。第二首是女子對情郎的囑咐:若是有信人來,一定要多多托寄書信;若是沒有信人來,心里要常想著我不要忘記,可千萬不要像銀瓶落井底一樣,沒了消息。女子的深情和體貼,在依依不舍地送別和臨行前的細細叮囑中一一展現。寶月的作品,很快就同歌曲相諧和。樂府的樂工還在歌中加上了表達感懷的和送聲,使這首歌曲大行于世。后來,寶月又續作了兩首詩,讓樂工在齊武帝駕龍舟游觀五城時歌唱:
大艑珂峨頭,何處發揚州。
借問艑上郎,見儂所歡不?
初發揚州時,船出平津泊。
五兩如竹林,何處相尋博?
兩首詩中,第一首用了一個很典型的表現相思的細節:每逢揚州來船,女子就要去尋找自己的情郎,探問情郎音信。這樣的細節描繪出的是這位女子焦急等待情郎的情態。第二首寫這位女子的心理活動。她想到:當客船從揚州啟程的時候,桅桿如林,這些商人們怎么會有機會相互詢問呢?她的深切思念,由于這種自我安慰而顯得細膩入微。
這兩首雖然和前兩首分別為兩組詩,寫于不同時間,但其中卻有很明顯的相互聯系:每組第一首詩都描寫女主人公的動態形象,描繪一個外部行為的細節;每組第二首詩都描寫女主人公的靜態形象,刻劃一個內心活動的細節。從送別到思念,兩組作品又是按照時間順序相互呼應的。
這幾首歌辭在后來表演時還被編入舞蹈,表演地點在江中舟船上。道具為帆船,以紅越布為帆,綠絲為帆纖,石為篙足,舞者為篙榜者。舞者身穿廣西出產的郁林布上衣,淡黃褲,一字列開。到江中心的時候,一齊出現。舞者人數在南齊時是十六人,到蕭梁時變為八人。
在寶月之后,陳后主,唐代李白、元稹都曾擬作《估客樂》。陳后主擬作寫道:“三江結儔侶,萬里不辭遙。恒隨鹢首舫,屢逐雞鳴潮。”李白擬作寫道:“海客乘天風,將船遠行役。譬如云中鳥,一去無蹤跡。”在這些擬作中,元稹的《估客樂》最為與眾不同:
估客無住著,有利身即行。出門求火伴,入戶辭父兄。父兄相教示,求利莫求名。求名有所避,求利無不營。火伴相勒縛,賣假莫賣誠。交關少交假,交假本生輕。自茲相將去,誓死意不更。一解市頭語,便無鄉里情。鍮石打臂釧,糯米吹項瓔。歸來村中賣,敲作金玉聲。村中田舍娘,貴賤不敢爭。所費百錢本,已得十倍贏。顏色轉光凈,飲食亦甘馨。子本頻蕃息,貨賂日兼并。求珠駕滄海,采玉上荊衡。北買黨項馬,西擒吐蕃鸚,炎洲布火浣,蜀地錦織成。越婢脂肉滑,奚僮眉眼明。通算衣食費,不計遠近程。經營天下遍,卻到長安城。城中東西市,聞客次第迎。迎客兼說客,多財為勢傾。客心本明黠,聞語心已驚。先問十常侍,次求百公卿。侯家與主第,點綴無不精。歸來始安坐,富與王家勍。市卒酒肉臭,縣胥家舍成。豈唯絕言語,奔走極使令。大兒販材木,巧識梁棟形。小兒販鹽鹵,不入州縣征。一身偃市利,突若截海鯨。鉤距不敢下,下則牙齒橫。生為估客樂,判爾樂一生。爾又生兩子,錢刀何歲平。
商人居無定所,哪里賺錢便往哪里去。找到合作伙伴,就來辭別父兄。臨行前父兄諄諄教導:經商要求利不求名,求名就得接受道德習俗約束,犧牲個人利益。求利則可以不擇手段,樣樣都能經營。合作伙伴們之間也相互約定:做買賣本本分分難發大財,弄虛作假才是捷徑。從此結伴經商,這個主意誓死都不變更。學會了這套生意經的商人不僅在外坑蒙拐騙,而且還把取利的目標對準了鄰里鄉親。他用黃銅冒充金銀制成手鐲,用糯米冒充珠寶做成項鏈,賣給家鄉不識貨的農婦,大發不義之財。所費不過百錢,獲利已過十倍。這樣一本萬利的生意,讓他越做越貪。當獲得了一定資本積累后,又繼續擴大經營范圍。賺錢如此容易,他在生活上也更加奢侈無度,飲食精美,呼奴使婢。他后來發了大財來到長安,發現有錢還須有勢才能高枕無憂,于是便賄賂權貴,與貪官狼狽為奸,從此商運更加亨通,享受著不納稅、免征役的種種特權;而且還自恃有官府撐腰,更加為富不仁,橫行鄉里,壟斷了一切生意,比海中之鯨還要兇狠驕橫。更為可怕的是,這種現象還在延續:商人又生了兩個兒子。兒子們也經商,販賣木材和私鹽,像他們的父親一樣為所欲為。商人的財勢持續不斷地增大,這樣的財勢要到哪年才能平?
元稹這首《估客樂》與之前寶月、陳后主、李白的同題詩相較而言,有著非常顯著的不同,這不同主要表現在兩點:
第一,體式不同。寶月《估客樂》是五言四句,共四首。陳后主和李白的《估客樂》也都是五言四句,各一首。而元稹則完全拋開前人的短章小制,將《估客樂》演述成五言六十八句的長篇。
第二,內容不同。就《估客樂》的表現內容而言,齊武帝所作是憶舊,釋寶月所作以閨怨為中心,表現商人經商生活給思婦帶來的孤獨寂寞。陳后主和李白所作一定程度上繼承了寶月《估客樂》的主題,雖然未寫思婦,但卻將重點放在了描寫商人主題,不過重點卻在商人經商的辛苦上。而到了元稹《估客樂》,則完全拋開商人情感生活和經商艱難,直接敘寫商人通過作假、行賄等方法發跡的過程,直指商人兇狠貪婪的本質,批判意識鮮明而強烈。
可以看出,元稹《估客樂》無論在體式上還是在內容上,都與古題相去甚遠。他對古題樂府的改造是大膽的。而這樣的大膽改造,又有著更為深刻的背景。這背景,就是中唐時期元白詩派倡導的新樂府創作。
在中唐詩壇,與韓孟詩派同時稍后,又崛起了以白居易、元稹為核心的元白詩派。這派詩人重寫實,尚通俗,強調諷喻。他們主張恢復古代采詩制度,發揚《詩經》和漢魏樂府諷喻時事的傳統,使詩歌起到“補察時政”、“泄導人情”的作用,強調以自創的樂府新題詠寫時事,并稱其為新樂府。
新樂府是元白詩派樂府詩創作的最大亮點。具體說來,所謂新樂府,包含兩層含義:首先它是樂府,而唐人所說樂府一定是與朝廷音樂機構有關,包括已經表演的歌辭、準備表演的歌辭、希望表演的歌辭。這些音樂機構或是太常寺,或是梨園,或是教坊。其次,它是新的樂府。所謂新,或是指新題,以區別于古題;或是指新辭,以區別于舊辭;或是指新聲,以區別于舊曲。(參見吳相洲:《中國詩歌通史·隋唐五代卷》)
新樂府創作緣起于元和四年(公元864年),當時李紳作了《新題樂府》二十首,之后元稹作了《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白居易作了五十首《新樂府》。元稹說這些新樂府詩是“病時之尤急者”,“雅有所謂,不虛為文”(元稹:《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序》)。白居易當時身為諫官,他把這些新樂府當作另一種形式的諫章,希望能夠“救濟人病,裨補時闕”(白居易:《與元九書》)。很顯然,作為樂府詩創作中常見文體的新樂府,到了元白手中,已經被賦予了新的內涵,增添了新的價值。這內涵和價值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講求現實功用。
對此,白居易和元稹還分別做了進一步闡釋。白居易在《新樂府序》中對新樂府的體式規范、語言聲律、創作動機都做了具體規定,他說:“篇無定句,句無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諭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總而言之,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為了推出這種新樂府,元稹更是有意識地顛覆古樂府傳統。他在白居易觀點的基礎上,進一步說:“自《風》《雅》,至于樂流,莫非諷興當時之事,以貽后代之人。沿襲古題,唱和重復,于文或有短長,于義咸為贅剩。尚不如寓意古題,刺美見事,猶有詩人引古以諷之義焉。曹、劉、沈、鮑之徒,時得如此,亦復稀少。近代唯詩人杜甫《悲陳陶》《哀江頭》《兵車》《麗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無復倚傍。予少時與友人白樂天、李公垂輩,謂是為當,遂不復擬賦古題。”(元稹:《樂府古題序》)這是從可歌的角度論述樂府詩發展過程,特別強調了樂府詩諷諭現實的作用和與時變化的重要性,指出寫古題不如借古題以諷諭時事,借古題以諷諭時事不如作新題。這種以功用論優劣的觀點,盡管顯得狹隘,卻也不無道理。然而,元稹尖銳批判古樂府“沿襲古題,唱和重復,于文或有短長,于義咸為贅剩”,又幾乎全面否定了古樂府的存在價值。
古樂府一般都有固定的題名、本事、曲調、體式、風格五大要素,后人擬作都需遵循這些要素展開,這約束著古樂府詩在創作時回歸和保持自身傳統。元稹對古樂府的批判,顯然已經完全顛覆了古樂府的創作傳統。在這樣的理論指導下,他的古樂府創作就表現出無視古樂府題名、對古題任意改造、甚至完全拋棄古題的現象。《估客樂》就屬于這三種現象中的第二種。
如果從維護古樂府傳統,延續古樂府詩流傳穩定性的角度而言,元稹《估客樂》無疑改造太過。但如果從糾正古樂府創作傳統局限下所造成的大量重復、詩人在固定要素約束下創作時的難以自由發揮、對同一題名本事以外其他題材的表達困難等弊端而言,元稹對《估客樂》的大膽改造,對古樂府傳統的有意顛覆,又是對前人同題創作的一種超越,體現出勇敢的創新精神。他的這種創新,其實已為大力寫作新樂府,做好了充分準備。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