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莞掃黃之后,作為一個黃種人,一名炎黃子孫,如何在風雨蒼黃中保持內心的蛋黃,一直是我的巨大心病。所以,當我聽聞有個城市居然比東莞還黃,隨即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
其實我去的是泰州,但說去揚州亦無不妥,反正泰州古代就屬揚州府。泰州興化的油菜花,號稱是天底下最黃的油菜花。作為最黃的專欄寫手,我必須虔誠參拜,求那千頃油菜保佑我在紙上有黃的靈感,在床上有黃的力氣。
朝圣途中,降落祿口機場,卻不入金陵,直取泰州。斜陽之下,想起10多年間已經把南京當成第二鄉,如今卻頭一次繞城而去。傷感。只能遠遠朝秦淮方向叩首,默念一聲:香君姑娘,借個道,借個道。
深夜在泰州街頭與舊人吃烤羊鞭,他連吃四串,仿佛用舌尖秀他與四頭公羊的恩愛,咬得好不歡快。我只吃一串下去,忽然惆悵地想起11年前我初到泰州時,比羊鞭還騷,在大學里的講座不知讓多少青年男女當場在精神上破了處,如今,這手頭的羊鞭卻已比我騷多了。我雖夜宿梅蘭芳紀念館隔壁,墻上的他蘭花指尚能無限期翹起,而我的任何條狀器官皆已不能翹起,包括闌尾。時光不僅殺人,而且殺精呵。
一只老蜜蜂,扎進花叢中。興化的千垛油菜花,黃得不可開交,而且水多,須坐船方能游入畫中。碧空之下,萬里金黃,我忽然自卑起來—雖說10多年來我以販黃著稱,但真正的黃販子,其實是興化的菜農。看畢菜花看水杉,如同賞完油畫賞國畫,一群鳥人扎入水上森林公園,一群鳥鷗便飛了起來。野渡清幽,逝水無聲,船娘的竹篙一點,有個哥們忽然就想起了韓國著名情色片《漂流欲室》,金基德鏡頭下的那個孤島啞女,以自己的身體為餌,獵殺了一個又一個男人,最后將魚鉤塞進了自己的下體。
船娘面無表情地聽著,槳櫓吱吱呀呀地響著,她便如生豬販子一般,把腦滿腸肥的我們運到了杉林深處。我覺得會有什么即將發生,結果沒看到利刃也沒看見魚鉤,只是脖子一涼,幾只白鷺從后腦掠過,正是傳說中的飛鳥涼。
江南有美食。每逢白鷺或黑天鵝,我和一位來自廣州的舊時同僚便食指大動,尋思是燜著吃好抑或燉湯更銷魂。籪蟹自是沒長熟,席間只端上了小龍蝦,某君作勢道:我吃過大龍蝦之后,便不吃小龍蝦了。旁人搶白道:你娶了大老婆,為何還想娶小老婆?
提到小老婆,我又惦記起金陵還有醇酒美婦等著,于是背起行囊就跑。一路遮天蔽日,據說是北京的沙塵暴刮到了這邊。想起許多年前,我去過與興化毗鄰的高郵,在好友老克的祖宅里看四角天空,那時的藍天猶如幕布,一轉眼,我熱愛的江南成了蓬頭垢面的村婦,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夜宿秦淮河畔的鈔庫18號,老友擠眉弄眼地說,給我安排了最騷的一間房,憑窗近眺,秦淮河的畫舫川流不息,幾步之遙就是李香君故居。晚間洗澡,總覺得秦淮八艷蹲在對面的屋檐上望我,遂一個箭步沖出去拉上竹簾。失身事小,失節事大。面壁浴畢,下樓來羞答答地問老友:傳說你有個神秘的小本子,上面有南京無數文藝女青年的號碼,小生不才,今晚可否有緣覲見?老友囁嚅半天,終于忍痛從懷中哆哆嗦嗦摸出本子,我劈頭奪過,卻見上邊全是BP機號碼。
一夜無夢。翌日在李香君故居附近吃了碗鴨血粉絲,忽然想起在泰州聽人云如今的鴨血皆為血粉制成,仔細嚼去,果然全無鴨味。我悲哀地想,早年的香君的鱔血信不得,如今香君街坊的鴨血信不得。這么一想,金陵的血色殘陽便向西邊斜去了。
我與老友們擁抱告別。10余年間,我眼見著他們的老去,他們亦眼見著我的老去。復又想起6年前我悍然下野時,帶著全家人在秦淮舫上悲涼地浸入夢鄉,這秦淮河也是見著我的每一次變遷和流離的。我對這個世界已經無言以對,也許某一日,我不會再寫販黃的文字。這一日似乎正漸漸迫近,我該從良了。這么一想,在暮光中黯淡下去的大地,驟然寂靜,驟然清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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