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世平

在上一篇專欄,筆者認為,黃仁宇先生的《萬歷十五年》是想告訴我們一個深刻的道理:一個王朝的潰爛和衰敗可能并無特定的起點,因而通常是深藏不露的。在看起來依舊祥和的太平盛世背后,整個體系可能早已病入膏肓,無力回天。
那黃仁宇先生的結論是否只適合中國甚至明朝呢?答案是否定的:在地球的另一邊,和明帝國時間大致相當的西班牙帝國的潰爛和衰敗似乎同樣沒有特定的起點。
卡斯蒂利亞王國的女王伊莎貝拉一世與阿拉貢王國的國王費爾南德二世于1469年締結姻緣。之后,兩人相繼在各自的王國繼位,形成合力,一個強大的西班牙王國有了雛形。之后,夫婦倆勵精圖治,西班牙的國力迅速上升。1474至1504年期間,西班牙征服了西歐最后一個伊斯蘭王國(格拉納達王國),還獲得了米蘭、那不勒斯、弗朗什孔泰、荷蘭等的統治權。
當然,這期間,伊莎貝拉和費爾南德還做了一件對世界影響極其深遠的事:他們支持了哥倫布的冒險,因而獲得了一片“新大陸”(1492年)。如此,在15世紀結束時,西班牙獲得了西歐任何一個國家都沒有的優勢:它既是地中海貿易的主導者,也是大西洋貿易的開拓者和壟斷者。
如果你站在公元1500年,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西班牙從1469至1500年的這31年間的崛起都絕不比現代世界的任何國家的崛起遜色。毫無疑問,公元1500年的西班牙不僅是歐洲三大近現代民族國家之一(另外兩個是亨利七世治下的英國、路易十一世治下的法國),而且是西歐最強大的國家。西班牙治下的土地和人口資源都大大超過同時代的英國和法國:那時候,英國和法國與西班牙根本就不在一個檔次上。
更重要的是,對美洲大陸的掠奪,特別是對美洲金銀的掠奪,使得西班牙還擁有另一個英國和法國都沒有的優勢:西班牙擁有大量的資本剩余。而充裕的資本剩余是跳出農業社會的資本短缺,從而實現工業化并最終跳出農業社會的“馬爾薩斯陷阱”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可到了1650年左右,整個西歐都知道了:西班牙已經潰爛。在西班牙王位戰爭(1701~1714)中,西班牙和法國戰敗,英國和荷蘭獲勝。西班牙的“崇禎死彎”終于走完了全程,只不過它沒有像明帝國一樣被異族政權取代,成為歷史。那西班牙到底是為何衰落呢?
不按照嚴格的社會科學研究的標準,我們可以列出一大堆導致西班牙衰落的因素:美洲金銀的涌入使得統治者夜夜笙歌,醉心于海外擴張且無需進行必要的國內改革,窮兵黷武,1599年的大瘟疫等等。但是,1500~1700年這期間,西班牙并不比英國和法國的擴張更加盲目;英國和法國同樣也時常面臨捉襟見肘的窘境,皇室面臨破產而不得不借貸和征稅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而路易十四的凡爾賽宮的極盡奢華也是西班牙的王室所望塵莫及的。
最為重要的是,說西班牙沒有胸懷大志的國王和赤膽忠誠的大臣肯定是一個站不住腳的解釋。事實其實恰恰相反。從菲利普一世1504年開啟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朝時代,到查爾斯一世統治時期,西班牙幾乎一直在成功:從意大利南部趕走了法國人,美洲更多的領土被征服。查爾斯一世后,菲利普二世1556年繼位,葡萄牙和西班牙實現了合并,西班牙進入了它的“黃金時代”,成為第一個真正的“日不落帝國”,盡管其入侵英格蘭的計劃屢屢受挫。菲利普三世執政期間,西班牙整體情況似乎也不太糟。盡管有1599年的大瘟疫和多年的糧食歉收,但菲利普三世實現了和英國和荷蘭(共和國)的停戰(1604~1621),西班牙得以恢復元氣。
史學界一般認為,1618~1648的“30年戰爭”期間是西班牙衰落的轉折點。但在戰爭的初期,菲利普三世的西班牙其實是凱歌高奏。更重要的是,菲利普四世和他的首相奧利維拉斯伯爵(Conde-Duque de Olivares)作為君主和主臣完全可以媲美那個時代的任何君主和主臣搭檔,無論是法國國王路易十三和他的首相黎塞留(Richelieu)主教,還是更早一點的明王朝的萬歷皇帝和他的“元輔”張居正。
有趣的是,奧利維拉斯伯爵與菲利普四世之間的關系和張居正與萬歷皇帝頗有幾分相似:主臣都是君主作為王子時的老師。更湊巧的是,奧利維拉斯還出生于1587年。
奧利維拉斯非常清楚西班牙必須通過改革加強國家能力才能讓西班牙在歐洲大陸的生死搏殺中立于不敗之地。為此,1624年,他在給菲利普四世的著名密奏中,提出了兩項宏偉的改革方案,而即便是他的次優方案也可以大大優化西班牙的治理。這些改革強調:對商業的保護,對財政和稅收實行的更多的控制,在西班牙境內實行基本統一的財稅政策而不再讓卡斯蒂利亞幾乎獨自苦撐西班牙的財政,建立一支真正來自西班牙全境且真正屬于西班牙國王的軍隊。
可惜,這時候的西班牙似乎早已進入了“崇禎死彎”,積重難返。奧利維拉斯的改革在西班牙各個不同地區的貴族的抵制下,幾乎沒有實質性的進展。這一決定性的缺陷使得西班牙始終沒有一個穩健的中央財政和屬于國王的軍隊。因此,在戰爭時期,西班牙總是面臨用兵就需要課重稅(不然就會破產),而課重稅就會導致叛亂和國內政局不穩的兩難境地。這一點和明帝國末年,同時面對女真(滿)以及“流寇”的窘境何其相似!
1640年,黎塞留的法國向西班牙宣戰,并且慫恿西班牙的Catalonia(加泰羅尼亞)地區叛亂。雖然法國一開始占據上風,但之后形勢向西班牙大幅傾斜。1643年,西班牙軍隊甚至取得了決定性優勢,進軍巴黎的大門已經打開。而這時奧利維拉斯決定不再擴大戰果,因為繼續打下去,西班牙的王室就將破產。而奧利維拉斯的延誤戰機,使得法國軍隊能夠重振旗鼓,最后的結果是,法國反敗為勝。最終,菲利普四世罷免了奧利維拉斯,并將其軟禁。奧利維拉斯生命的最后兩年凄慘無比:他死的時候,家族破產,他自己瘋了。
奧利維拉斯下臺之后,他所推行的改革措施也都全部被推翻,親信受到清洗:就像張居正死后被清算,他的政策也都被全部推翻和親信受到清洗一樣。此后的西班牙首相哈洛(Haro)基本上只謀求維持,不再有改革的雄心,幾乎就是張居正之后的申時行的翻版。事實上,一直到作為西班牙標志性的衰落的西班牙王位戰爭(1701~1714),奧利維拉斯改革的核心目標之一,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之間的真正統一,都沒有實現。
菲利普四世之后的查爾斯二世是個殘疾兒。1665至1675年期間,都是由他的生母Mariana of Austria作為他的監護人來管理西班牙。在查爾斯二世執政期間,西班牙天災(大瘟疫)人禍(戰爭失利)不斷,西班牙人口急劇下降,經濟蕭條。西班牙終于徹底地走進了“崇禎死彎”。
同一時期,路易王朝治下的法國成為歐洲大陸的新霸主。不過,法國的崛起也只是重復著西班牙的老路,僅僅是比西班牙稍微幸運了一些,卻依舊沒有根本性的制度變革:這一點在1789年得到了血腥的印證。在王權時代的西班牙和法國,貴族們都忙于從皇室的財富中分一杯羹,而不是投身于貿易和制造業,因為歸根結底江山和社稷都只是國王和他的家族的。
唯有在英吉利海峽的另一邊,英國通過“光榮革命”成為第一個現代意義上的憲政民族國家,奠定了它今后全球霸主地位的核心制度優勢。歐洲和世界的現代史迎來了一個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