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新春：別把早期閱讀功利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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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新春簡介】

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心理與心理健康研究所所長，中國閱讀學研究會副會長，兒童閱讀與學習研究中心主任。兼任中國心理學會教育心理專業委員會委員，中國心理學會心理學普及工作委員會委員，中國心理衛生協會大學生心理咨詢專業委員會副主任，中國寫作學會閱讀學專業委員會副會長，北京教育學會學習科學研究會副會長等。主編《兒童培養指南》和《高等教育心理學》，與人合作著有《教育心理學》和《小學語文教學心理學》等。

有調查顯示，我國兒童的早期閱讀，無論是開始年齡還是閱讀量，都大大落后于西方發達國家，這樣的差距嚴重影響孩子的未來發展。我國兒童的早期閱讀究竟出現了什么問題？是家長的責任還是學校、社會的責任？又該如何改善？日前，本刊特約記者采訪了北京師范大學教授、中國閱讀學研究會副會長、兒童閱讀與學習研究中心主任伍新春先生，請他為大家指點迷津。

記者（以下簡稱記）：來自國內的調查顯示，我國兒童早期閱讀狀況堪憂，許多方面大大落后于西方發達國家。比如，開始閱讀的平均年齡，西方發達國家孩子是6～9個月，我國孩子是2～3歲;進入獨立閱讀的平均年齡，西方發達國家孩子是4歲，我國孩子是8歲。伍教授，您是早期閱讀方面的專家，請您談談，我國早期閱讀究竟存在哪些問題？

伍新春（以下簡稱伍）：差距的確存在，而且差距有進一步拉大的趨勢。作為早期閱讀的研究者，我認為，我國早期閱讀主要存在三個方面的問題：第一，中國兒童閱讀量不夠。這里所說的閱讀量，主要是指泛讀的量，還沒有上升到精讀的要求。因為閱讀是孩子感知世界的一種方法，一個窗口，很多成年人的閱讀習慣都是小時候潛移默化形成的，而泛讀，無疑是基礎性閱讀。

記：您是否做過這方面的調查？

伍：幾年前，我和同事曾經做過一個中美兩國閱讀量的對比調查。中國孩子的閱讀量是每年5000字，美國孩子的閱讀量是每年30000字。當然，這是一個平均值，每個孩子的閱讀量是有差異的，美國孩子讀得少的有每年16000字的，也有每年讀50000字的。我國新課標改革以來，這種情況已經有所改觀，但中美兒童在閱讀量上的差異仍然存在。

記：中美兒童閱讀量的差距是1：6，太可怕了！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差距？

伍：原因正是我要談的第二方面的問題：適合中國兒童的讀物有限。中國是一個文化古國，有歷史悠久的文化遺產，比如我們的文學名著，但這些書未必適合孩子閱讀，這樣的名著也很難引起孩子的閱讀興趣。目前，我們市場上最常見、銷量較好的仍然是一些傳統的文學性書籍，缺少功能性讀物。而且這些讀物主題相對單一，唐詩宋詞、古典童話、新老三字經仍然備受推崇，小貓小狗仍然是常見的主角，揚善抑惡的道德說教仍是常見的主題，具有時代感和現代氣息的作品比較少。美國大概每5年更新一次系統的閱讀調查研究，同時根據這個結果調整相應的讀物產品。相對來說，中國取樣調查的范疇不夠寬，數據也不夠準，沒有按照孩子的閱讀興趣、對情節發展的要求來設置圖書。

記：很多出版社都在做少兒讀物，比如按孩子的年齡特點出版圖書，應該說在這方面已經做出了嘗試。

伍：出版社剛剛有了區分讀者年齡段的概念，但市場細分不夠。美國市場上各個年齡段的讀物都有，而且不同年齡段的讀物有不同的內容和呈現方式。比如說3歲的孩子能看到他們感興趣的、適合他們所掌握詞匯量的讀物，8歲的孩子則又不同，看到的是符合8歲孩子的讀物。我國目前缺乏明晰的年齡段區分，尤其是面向嬰幼兒的讀物極為缺乏。

記：第三個方面的問題是什么？

伍：第三個方面的問題是早期閱讀被功利化了。如果說前面兩方面的問題是表征，相對好解決，那么這個問題就是根源，解決起來困難重重。家長簡單地將早期閱讀作為教孩子識字的工具，或過早地強調將兒童的讀書活動作為兒童獲取信息和知識的主要方式。很多校外補習班的宣傳中也明顯承諾教孩子認識多少字，來迎合家長，因為家長把孩子認識多少字當成一種標準，甚至是炫耀的資本。

記：家長這樣想有什么害處嗎？

伍：家長這樣想，對孩子的可持續發展是不利的。孤立地識字，沒有具體的、孩子可以接受的語境，對孩子來說就是機械式記憶，他們的整體閱讀能力、閱讀興趣以及寫作能力都會受到壓抑。家長過早地把早期閱讀當成孩子獲取知識和信息的方式，也是對早期閱讀的認識誤區。要知道，閱讀本身就是一種目的。不可否認，早期閱讀可以增加孩子的知識，開闊孩子的視野，但閱讀本身就是一種享受，也就是我們一直在推廣的分享式閱讀。

記：“分享式閱讀”是什么概念？

伍：所謂分享式閱讀，就是在輕松愉快的親密氣氛中，家長和孩子不以學習為外顯目的，共同閱讀一本書的類似游戲的活動。早期閱讀不僅要趁早，而且方法要正確，分享式閱讀對于培養孩子的閱讀興趣、激發孩子的閱讀動機有著獨特的作用。家長要明確一個觀念：早期閱讀是目的而不是手段，它不能被功利化，應該引導孩子養成好的閱讀習慣，而獲取知識信息是閱讀的副產品。

記：影響孩子早期閱讀的因素有很多，您認為最影響孩子早期閱讀的家庭因素是什么？比如父母文化水平高低、家庭藏書量大小？

伍：我曾針對幼兒園和小學三年級的孩子做過一個跟蹤調查，結果顯示，影響孩子早期閱讀質量的家庭因素不是父母的文化程度和藏書多少，而是父母與孩子在閱讀方面的互動程度。我發現，往往父母的社會地位越高，工作越繁忙，越是沒有時間陪孩子讀書，許多科學院院士的子女閱讀水平很低，學習成績也不好。

記：榜樣的力量對孩子不起作用？

伍：實際上，榜樣的力量是在潛移默化中對孩子產生影響的。孩子年齡小的時候，最需要的是與父母實實在在的互動式的交流，等孩子長大些，這種榜樣的力量才會無聲地體現出來。所以，孩子越小，父母越需要多花時間陪孩子一起閱讀。

記：家長陪伴孩子閱讀，應該注意些什么？

伍：首先，家長要明白，早期閱讀是孩子依靠頭腦中的原有知識，積極主動地獲取文字信息的過程。說白了，讀書就是讀懂信息，而讀懂信息是以孩子已掌握的知識為基礎的，超越孩子經驗水平的信息，孩子不可能讀懂，對孩子的發展毫無用處。比如讓孩子背唐詩宋詞，四五歲的孩子根本不理解詩詞的內涵，甚至字面意思都不懂，背得再流利也沒用。

孩子與圖書接觸的過程通常是這樣的：嬰兒抓起一本書，學著父母的樣子搖頭晃腦地看，實際上他一個字也不認識，甚至書都拿反了，但是他知道讀書要這樣晃悠，這是閱讀的預備性行為;長大一些，孩子知道讀書是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再大一點，孩子不認識書皮上的字，但他知道書有正反和前后，開始形成對書的一個最基本的認識，這是閱讀的萌發階段;到孩子1歲左右，他能分辨這是一個字，那個不是字……孩子對圖書的認識，都是在跟圖書大量接觸之后自然而然獲得的。總之，早期閱讀可以定義為：嬰幼兒借助于色彩、圖像、成人的行為語言以及文字，來理解以圖畫為主的嬰幼兒的讀物的活動。

所以，引導孩子早期閱讀，家長不可心急，要舍得花時間讓孩子沉浸在看似很簡單的圖畫意境中，只有孩子完全掌握了與其年齡相符的簡單經驗，才有可能發展經驗，早期閱讀才可能有成效。

其次，早期閱讀是一個積極主動的過程。孩子的閱讀不能被迫，孩子必須發自內心地想讀書，有閱讀的動機，發現閱讀的樂趣，這是早期閱讀的關鍵。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早期閱讀的核心目標，就是培養孩子的閱讀興趣。話題又繞了回來：家長不可把早期閱讀功利化，要把孩子的閱讀當成目的，讓孩子享受閱讀。只有這樣，孩子才能培養出與圖書的感情，圖書才能成為孩子未來的親密伙伴，孩子才能在圖書的陪伴下享受幸福的一生。

記：現在，有閱讀障礙的孩子似乎越來越多，您認為如何才能避免孩子患上這種可怕的疾病？

伍：心理語言學界大量的研究表明，閱讀障礙之所以會發生，除了遺傳和基因等生理的、我們很難改變的因素之外，主要的是早期閱讀經驗缺乏造成的。如果孩子在嬰幼兒時期有比較充分的閱讀體驗，基本上可以預防閱讀障礙的發生。

記：現在的孩子，從小就背負起了學習壓力，幼兒園的孩子都要為完成作業發愁。在這樣的大環境中，早期閱讀似乎變得無足輕重。

伍：是的，這方面的問題很嚴重。學齡前的孩子有學業負擔，家長要承擔多半的責任。有的家長讓孩子過早接觸與孩子年齡不相符、孩子不感興趣的讀物，如讓三四歲的孩子背古詩、《弟子規》、《三十六計》、形形色色的《新三字經》，五六歲的孩子讀《西游記》等古典名著。對于幼兒來說，這樣的“開卷”未必有益。家長對孩子各個年齡段的閱讀能力發展特點認識不足，引導方式針對性差，缺乏有效的過程控制，效果當然不好。其實，早期閱讀不該讓孩子感受到任何壓力，閱讀的過程應該是快樂的、輕松的、游戲化的。還有一個問題：對孩子的早期閱讀，家長愿意花錢，但不太愿意花時間。這個問題很要命！

記：您有這方面的調查數據嗎？

伍：有的。在我的調查中，超過80%的家長支持、鼓勵孩子早期閱讀，許多家長對孩子的教育投資占了家庭收入的40%以上，但家長非常缺乏在時間上的投入，比如跟孩子進行親子分享式閱讀。能夠經常和孩子一起讀書的家庭，即使是在北京這樣文化教育比較發達的城市，也不足20%。此外，我在調查中發現，許多家庭環境不利于早期閱讀的開展。有意識地為孩子準備書房、書櫥和書桌的家庭比例不到3%。我再次強調，早期閱讀不僅要趁早，而且方法要正確，分享式閱讀對于培養孩子的閱讀興趣、激發孩子的閱讀動機有著獨特的作用。家長與其花大把金錢，不如每天抽半小時陪孩子讀書。如果家長只愿花錢，不愿花時間，那么孩子早期閱讀只能是事倍功半，甚至徒勞無功。

記：您認為影響我國兒童早期閱讀的社會因素有哪些？

伍：由于我國社會處于特定的歷史轉型時期，早期閱讀的社會支持系統存在不足，主要是傳統觀念跟不上世界文明的發展。比如，專家和家長津津樂道的是潛能開發、神童天才教育，但孩子的基本素質培養，如閱讀能力和興趣，往往處于被忽視的地位。傳播媒體的多元化，尤其是電視節目的娛樂化、網絡游戲的低齡化，吸引了孩子的注意力，所以很多孩子休閑的時候寧可看電視、沉迷于網絡游戲，也不愿讀書。在語言教育上，普遍存在重外語，輕本國語言的傾向。另外，社區圖書館普遍缺乏，未能在閱讀的普及方面發揮作用，針對閱讀的社會組織發展得也不健全，讀書類的社會組織、興趣小組非常缺少，比如，2004年是國際閱讀協會成立40周年，中國至今尚未成為會員國。

記：上述不利因素，家長恐怕難以改變，但只要家長愿意，完全可以營造家庭小環境，和孩子一起享受閱讀的樂趣。

伍：是的。我倡導一種觀念：讓孩子像喜歡玩具一樣喜歡圖書，讓孩子像喜歡游戲一樣喜歡閱讀，讀書就是一件好玩的事情。讓孩子先對閱讀感興趣，慢慢地養成習慣，然后才去獲得方法、培養能力，最終才談得上通過閱讀來達到優異的學習成績等外在的目的。

【編輯：陳彤】